那一年,是小雅第一次离开小镇,第一次独自远行,第一次坐船,第一次跟母亲撒谎……
那天,母亲在水池边淘米,她走过去故作轻描淡写的说:“妈,同事小莉邀我陪她一起去看她哥,那个城市这么有名,我还从来没去过,正好有假,去玩几天可以吗?”母亲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很自然地说:“行啊,你工作一年多了,也该出去长长见识了,多带点钱,注意安全哈。”小雅“哦!”了一声,就赶紧转身离开了,她害怕内心紧张的情绪不自觉的泄露出来,被母亲觉察到。
在母亲心里,小雅之所以没考上高中,没考上理想大学,之所以至今平庸,因为枫。
小雅初二那年,母亲意外地看到了她写给枫的信,母亲被小雅通篇炙热的情感吓到了,没有办法将眼前简单质朴的小雅和信中离经叛道的小雅结合起来,母亲当即狠狠地扇了小雅一巴掌……
那是小雅记忆里第一次被一向慈爱的母亲打,很痛。
为了阻止盛怒的母亲去学校找枫理论,小雅只能跪着苦苦哀求,反复保证,保证在学校不跟枫说话,保证不再写信给枫,保证断了跟枫的所有联系,保证努力学习考到当地最好的高中。
母亲将信将疑,拿走了那封信,以此来督促小雅断绝所有的念头。小雅也如她保证的一样,彻底疏离了枫的世界。
好像一夜之间,小雅就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挂上了一层层黑色幕布,她用近似活埋的方式,埋葬了也许是她人生里最美好的畅想,埋葬了她对枫的所有情绪,埋葬了枫。
小雅记得那段对枫视若无睹的日子,充满着残忍的刻意,这份刻意只有小雅自己知道,从以前喜欢迎着他的视线奔跑,到后来在他的视线之外,画地为牢。她逼着自己,把课本当作唯一的兴趣,用让所有同学都震惊的勤奋,走到中考。
她逃避了跟枫在一起的所有可能性。学校运动会被意外分到一组,她找了个理由跟其他同学换了一下位置;上课被老师点名,跟枫同读一篇文章,她也借口嗓子不舒服作罢;偶尔在路上迎面遇到,枫正要跟她打招呼时,她也会头一扭地假装有事的跑开了。
她不知道,枫会有什么感觉,也不想知道。或许枫压根就不在意这些,压根就没关注到她的改变,水面如初一样平静,无风无浪,广阔无垠。
仿佛是老天爷的一个玩笑,小雅做到了跟母亲的所有保证,唯独最后一项,母亲最期望的,她差了三分,与那个最好永远的错过。
后来,为了今后就业方便,她去了小镇的一所职业学校,而枫,考上了高中。
通知回校拿毕业证书的那天,小雅刻意去得很晚,在班主任满脸惋惜的表情里,她很自然得给老师鞠了一个躬,抬起头时,看见枫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棱角分明的脸上盛开着他标志性的笑意,洁白整齐的牙齿,充满魅力的眼神,这一幕跟三年前第一次看到他,一样。
三年前,开学第一天,小雅刚刚跟新同学自我介绍完毕,找好位置放下书包,教室门就被“轰”地一下冲开了,枫就这样直接撞入小雅的眼里,带着令人炫目的微笑,肆无忌惮,无所遁形。
小雅下意识的抓起毕业证书,如惊弓之鸟一般地逃了。好像听到枫在后面喊她,又好像没听到。她不敢回头确认,只能不停地奔跑,只能一遍遍在心里呐喊“枫,再见了!枫,再见了!……”
那天,很热,烈日当空,四下无风。小雅极其狼狈地离开了母校,离开了那所藏着她的整个世界、藏着枫的学校。
她没有回头,句号就此画定,身后所有与己再无瓜葛。
后来的小雅,走着自己的人生轨道,波澜不惊的过着每一天,仿佛一眼就能看到未来几十年的人生,完成学业拿到一纸文凭,接受母亲的安排去一个差强人意的单位工作,领着一笔像母亲说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薪水,有可能还要相亲几回,最终嫁一个旁人都说好的、而自己并十分了解的男人……
如果不是那天在街上遇到老同学二毛,听到枫的名字从他的嘴里蹦哒出来,小雅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他了。
这么多年,枫就像一片被她蓄意压制在记忆深处的叶子,曾经的鲜活透亮,在时间里被生生埋至腐朽,以为会风化无痕,岂料早已烙印入骨髓,连着血肉,貌似单薄,实则深厚。
二毛告诉了小雅很多同学的现状,谁谁谁在哪儿工作,谁谁谁在哪儿读书,包括枫。小雅一下子就记住了枫就读的那所学校的名字,她用貌似饶有兴趣的表情把内心将要脱缰野马的缰绳牢牢的拽在手中,直至勒出深深的印痕……
好不容易结束了跟二毛闲聊,好不容易结束这一次浓重的久别重逢。
曾经费尽心机一层层挂起的黑色幕布就这样被很轻易的撕扯下来,那些封存的情绪一下子喷涌而出,仿若沉睡已久的火山,仅仅因为一个小石子的力量,再次咆哮,一次次助推入高空中的红得发黑的岩浆,像一朵朵开到奢靡的花朵,四处散落,四处翻涌,流经之处,寸草不生。
那一刻,小雅暗下决心,我一定要去看枫。
工作后,小雅没有像其他女孩一样拿了薪水就买各种衣服、化妆品,她默默地攒着钱,计算着这一程的各种花费。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计划,即便隔着久远的时间,她也只想独自一人去打开、去正视,不论结局如何。
她查到枫学校的详细地址,在那座城市的哪个区、哪条街道。她用手指在地图上走了无数个来回,直到很多重要的标识都烂熟于心。
临出发前几天,小雅突生怯意。她不知道枫是否欢迎她去?甚至枫是否还记得她?小雅在考虑,是否需要向老同学要一个枫的学校联系方式,亦或者写一封信直接告诉他。
可是,小雅知道,一旦问了、写了,她未必真的能走到枫的面前。而这一次,如果去不成,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勇气面对枫、面对那段被自己刻意隐藏的记忆,这是一次赌博,赢的几率极小,但不赌怎么知道。
临出发前一晚,小雅去了一趟久违的母校。
那天晚上,下着似有若无的细雨,不闻雨声,却在出门时感觉到脸上渐渐濡湿。远处教学楼里灯火通明,很多孩子还在上着晚自习。操场上除了几盏零星的路灯,昏暗,空旷,细雨落在新修的塑胶跑道上,在暗夜里透出幽深的亮光。
小雅在操场上一圈接一圈无意识地跑着,直到筋疲力尽。虽已立夏,她仍然穿了一件大大的松松垮垮的毛衣,在细雨持久的浸润下,毛衣上原本漂亮的小绒毛,非常难堪地纠缠在一起,显得黏腻,充斥着令人烦燥的窒息感。
突然,她抬起头,对着那一片深邃无边的黑幕,高声地喊道: “枫,我来了,我来看你了!”随后,便一路狂奔回家,任雨水或泪水在脸上肆意……
久违了的,除了母校,还有那个心底的自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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