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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与孩子,不一定要用教来连接

诗与孩子,不一定要用教来连接

作者: 李让眉此间清坐 | 来源:发表于2019-02-20 19:12 被阅读15次

    记得大约十年前,我曾与妈妈在海拉尔一片胡杨林畔的小路上漫步一下午。斯时看湖看云,心下一片静谧,二人一时感发,各生赞叹,而叹出的也自不外是前人的句子。坐在回小屋的大巴上,我曾随口为此节诌了这样几句小诗:“林陌人归缓,秋湖云上迟。闲望无急句,吟借古人诗。”

    不难看出,当时的我并未因看到好景写不出诗而焦虑,反而倒是颇有点自得于这闲慢的。我性子静,笔亦不快,故而素对即席飞智并不感冒,也最怕结社联诗、流觞曲水,乃至七步成吟这样很“文人”的斗才景境。

    直至今日,其实我的想法仍未改变。

    我以为创作本身就该当是件严肃的事情——它的兴发或者因缘于柔软,但一旦初始灵感生长出方向,来到创作阶段本身,作者便必须有如临大敌的自觉:在写作时,诗人当保持战斗状态的警醒,无论是单纯的炼字,还是校准情绪破发点、根据情绪走势在格律体系内调整节奏,都值得如履薄冰般地对待。

    而领略美景本身,相反却当是松弛的。梅特林克说:“口开则灵魂之门闭,口闭则灵魂之门开”,心有灵窍,才能与天地吞吐——美进得来,方能盘旋,方能游染,方能最终出得去。若在领略时便随时保持着创作的警觉,那这领略本身,便也就不那么令人愉快了。

    经历了社会的程序化浸染,许多成年人实则已经不再具备将美放入心里的能力:若不为任何回应,他们已经丧失了为美好事物发出一声单纯赞叹的欲望——这种欲望,其实就是诗心。

    一切诗的发源,或者都来自这种非功利性的触动,有了第一声“好美啊”,才有了挽留的念愿;留而不得,才有了对记录的想望和对语言的追索,终而才有了诗。从这个层面来看,在诸多只为在朋友圈打个卡或要几声彩的外力驱动审美型人格面前,能走到第三步的人,其实便已完全不需焦虑了——博尔赫斯说“ 诗应该要有的样子,也就是热情与喜悦”。几经淘洗仍未蒙尘,仍能保持欣喜和真诚,实则已经比长于格律技法的即席酬答“诗人”离诗近的多。

    从此,则可说说教小孩子。我已初为人母,似乎比几年前生出了点情感上的资格。但说到教写诗,我倒真不是不想教,而实是不敢教。

    在诗的角度上看,小孩子是真正的天才。他们敢想敢做,不拘泥身段,没有条条框框,更重要的是,他们干净。因为许多“文明”的能力尚不完全,所以野性和本真的部分才愈发纯粹。

    几年前我曾和一位画家朋友天台在群里闲聊,不知谁问起要学画画多大入门方不晚,他的答案当时很出我意外,让我一直记到了现在:“多大都不晚,但万万不要早。”

    当时大家听闻都有些错愕,他遂解释:“人类的视网膜的发育有自己的进程。在小孩出生一直到小学这段时间里,他们所认知的世界基本都是二维的——所有的'儿童画'都体现了这个特征。到了初中,视觉发育逐渐成熟,开始有真实外部世界的认知了,这时候你才可以逐渐灌输透视、明暗、色彩的原理,开始进行素描或写实色彩的训练。在此之前,一切套路性的所谓教育都是满足家长的控制欲而已。那根本不是孩子自己看到的东西。“

    这段对话让我想通了很多事情。

    现今凡事必称早教,但实则许多高层级文明的教育,都并不是越早开始越好的。不独绘画,文字亦然。

    小孩子对语言的最初渴求其实并不是用其赞美,而是恃以交流——他们在童蒙之前要完成的,是把语言和大脑的链接内化为肌肉记忆,让他们的各项基础需求可以得到理解和相应,而前文说到的领略和沉浸,和这个阶段的语言应用实则还在两条通路上。

    孩子也有本源的、欣赏和赞叹的冲动,但欣赏赞叹在他们而言可以有比大人更多的出口——比如咭咭咯咯一阵大笑,比如在山水间纵情手舞足蹈,比如好奇地走到某一个打动心坎的关节去摸索观察,亦可能只是转身向妈妈殷殷献上一个亲吻或拥抱——他们自由,因此他们对文字的这层描摹表达的功用,暂时还没有那么多的需求。

    而在不须背负责任的时代,一切不发乎于需求的提供,实则都没有那么高的优先级。

    禅宗有谓“不立文字,直指人心”,实则与童心所居不无通联。文字之所以被称作“障”,在本身承载能力之外,亦有其魅惑排他的一面——孩子的接纳能力是无限的,单把世界放在文字里托付他们,那无异于庄子所谓“藏舟于壑,藏山于泽”,是把他们的感知力过早地规定了位置。“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语言这把锁虽然已经很大,但用来看守无质却易随人成长而坍缩的世界,依然是不甚牢靠的。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孩子的想象端口没有方向性,有能力“藏天下于天下”,是以我觉得不必太早地人为加个喷嘴——也因此,我至今对教德勒认字都没有那么热衷。而不教文字,自然就无从引入拼音四声,更不必说到“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去了。

    但是不是就真的任其以我观物,放手不管了呢?我以为倒也不是。

    我比较希望的是,孩子能用看世界的方式感觉到语言的美,再决定是否要接纳它,使用它,甚至在未来去进一步地耕垦开拓它。

    所以我虽然觉得不必教小朋友写诗,但一直不反对让他们背诗。

    诗的格律,不外乎是人们越来越感受到了音韵顿挫的美感,而为了贴近追摹它而发展出来的规则。现如今我们或者已经很难感受上去入声的差别,从而对单音的长短节奏、声音强弱失去了觉察,但究竟平仄的跳跃感和编织性还在,且在大多近体诗里都尚有很强的体现(等大点儿,还可以试试他自己能不能发现二四六交叉的规律)。

    所以在我看来,早期多背一些唐以后的格律诗是没什么问题的,对辨别声调韵律很有好处(李白、王昌龄、杜牧等人的绝句,及至老杜、玉谿的律诗均可一背),而古体因其声律未协,小孩子阅历不足,又难以感受到其间力势,倒可以稍稍延后,更古到诗经摇缓复沓如歌谣,则反而又可提前(大人可能觉得里面的字难,但对小孩来说反正都不认识)。至于词,当以如木兰花、生查子、菩萨蛮、浣溪沙等五七字小令为先,待得节奏不易混淆了,再进长调。

    人终其一生只有这么幼时短短几年的超群记忆力,不开拓究竟是可惜的——只要不对这开拓寄以太高炫示的期望便好。

    长大以后,很多情绪有时并不一定都会走到创作,失去了孩子般肆无忌惮的宣泄资格,它们总需要个出口。很多成人喜欢用表情包,自嘲亦好,炫示亦好,发泄亦好,终究是用借来的酒杯完成了比创作轻松得多的输出——反过来想想,见到景色张口就想背诗,那么这些古诗其实也是一种高级些的表情包了:它免去了领略创作并行的麻烦,还能代人更有指向性地挥洒。以表情包的舆论黏度来看,少年时代背诵的诗歌作为一种情感库存,还是有其长足生命力的。仿佛闻一多说不痛饮酒不诵离骚不是真名士——在酒酣时候张口能吐出离骚来,自然也是源于童蒙时代这样的骨血留印了。

    对于背诵的选择,我倒是和与主流想法有些相左。

    若重新当一次小朋友,我或许不再会一上来就去背那些情致晓畅,景境简单又流利天成的诗,譬如“红豆生南国”,譬如“春眠不觉晓”。这样的诗可贵在其起复童心的视角和散文化的平白流丽语言,是成人世界里的返璞归真,故觉可贵,而在小朋友眼中,无外看山是山,未必会以为有多么特别。太早的固化输入和不断地机械性重复,很容易在消除距离的同时磨灭它语感上精微的好处,等真能看懂时 ,它却早已被内化成了自身的一部分,也便再无从咀嚼了。

    若我来推选,倒是一些运典俊逸,在语言上亦有探索野心的诗大可趁机摄入,此外讲故事的歌行也不妨一背。前者如老杜的秋兴、李商隐的锦瑟、龚自珍的夜坐、谭嗣同的似曾等,以其人文烙印高于本真性情,虽能储蓄却不易内化,则未妨当谢逊教张无忌背武功心法一般,囫囵记过,日后功力厚了,则自有新的领悟。而歌行如琵琶行长恨歌之流自不消说,吴梅村的圆圆曲、永和宫词等亦好,让孩子发现转韵的美感,更能顺便当故事讲了,以后再学历史,亦是多一层印证。

    拉拉杂杂说了许多,绕开写诗只提背诗,或者终不能让人满意。便回忆一下我小时候写诗的故事,希望能有所帮助。

    我第一次有要创作诗歌的想法大概在六岁左右——我对那一天的记忆实在深刻,不夸张的说,那是一个决定了我未来很多年行走方向的日子。

    那天爸爸妈妈带我去元大都遗址公园玩,爱画画的爸爸带了画板,命我坐在一条小河旁边写生——一如天台所说,我当时想来是没有发育出太强的三维空间认知能力,所以虽有爸爸起草的粗稿为本,我画出来的风景依然惨不忍睹。身边许多游人往来相觑,我只觉尽在笑我,一时沮丧极了。

    坐到天色已近黄昏,我依然拿不出一幅很好的作品交给爸爸。抬眼望去,两岸垂柳拂波,娇花相向,夕阳已将河水打成了金色,我想起了几天前背过的“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遂突发奇想:谁说要写生就非得用画呢?

    几经涂抹,我最终在爸爸的画稿上七扭八扭地写了四句七字的小诗(或者说顺口溜)交给了他。

    “河边垂柳跳舞蹈,花儿微微对我笑。

    太阳睡眠落山去,他把西边灯开了。”

    得益于小时候背过许多诗词,这首六岁的处女作居然尚是押韵的——单这一点,似就比一些成年后补课背诗再去学写的人要上道得轻松。

    这首小作品很儿童画,观物的角度完全是孩子的——而且看得出来,它出于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之手。现下看来,太阳落山是去开床灯的意思有点像“我言秋日胜春朝”,但却没有刘禹锡那样“我偏要勉强”的昂然。对心情好恶全不自察,反倒自有一种简单的温馨——如今的我虽已有千八百种手法去著香生色,但这样干净的比喻,怕是此生再也写不出来了。

    我很感激父母没有过任何为我润色作品,或者拿去投稿的企图——毕竟我见过太多诗友绞尽脑汁给孩子把“小船”改成“画舫”晒出来还沾沾自得的。

    他们只是为我高兴,并且告诉我写诗很好,若是有想法,以后也可以这样写下来。于是上了小学以后,我就继续了这样实验性的创作——有时会无意与古人相合(比如我自觉八岁写白塔时带过的一句“旁有景山睡沉沉”,便似与恽田云“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妆,冬山如睡”有所暗应),而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实写心目。

    庆幸于当时网络不发达,我直到上初中后才大概摸清了格律,走上正经写诗的路。我常自想,若是儿时便早早被教明白了平水韵和平仄交替,孩提时的我或许会在选择和犹疑里,丧失掉太多平笔直泼的乐趣。

    或许,我就不想再写诗了。

    所以我以为,孩子写诗确实不必教——与其给他规则,不如给他兴致和自由。在原野中尽情驰骋,摔打出足够的快活和健壮之后,总有一天他会渴望站在赛道上。到了那一天,再告诉他怎么用起跑器,听发令枪也是不迟的,或者说——才是适时的吧。

    (公众号:李让眉此间清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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