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一个陷入蛮荒的世界里,在一片长满野草的田野里,静躺着一个黄金制成的头盔。不过由于年代过于久远,它已经沾满了灰尘,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看上去和石头一样。
要想知道这个头盔的来历,就得往前追溯一千八百年。那是个还有人类文明在活动的时代,但是其中已经开始出现了发霉的裂痕。
在人山人海,利来利往的大千社会中,一个穷困潦倒、蓬头垢面的青年,被邀请坐到了一张谈判桌面前。
“姓名?”
“穷人。”
“我是说真名?”
“普尔。”
“很好,普尔先生。”
坐在谈判桌对面的西装男子把二郎腿换了个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普尔。
“我相信您已经了解了,我们的业务。”
“是的。”
“那么您同意开始使用黄金头盔吗?”
“是的。”
“不论付出任何代价?”
“我已经一无所有。”
“很好。”
随后,普尔感觉眼前一黑,一个沉重的东西已经套到了自己头上。这就是黄金头盔!从里面,你无法看到它金光灿灿的外壳,但是普尔明白,从此刻开始,他已经拥有了无穷的财富。
只是从此以后,他就变成了一个再也不能说话的人。
一
罗切州辉煌的州长大厅里,一场热闹的舞会正在上演。与会的都是本地和全国的上流人士。普尔·百亿也在其中。这是他给自己换的又一个新名字。州长热情地把他介绍给大家。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我们非常荣幸地请到了这位资本新贵,普尔·百亿先生!他的投资为我们州的经济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他英勇的创业精神堪称是我们时代的楷模!现在让我们热烈欢迎他!”
台下掌声雷动。普尔·百亿的心中却如死水一片。这已经是他不知多少次在这种场合发言。然而,这死水却很快泛起了微波荡漾,因为他偶然瞥见自己的一个故人也正在台下鼓掌。
“是她?”
“呃……普尔·百亿是位内敛的绅士。”州长连忙解释道,“相信大家对这一点都清楚,所以我们就不请他发言了。这样,让我们开始舞会!”
人们立刻散开来,在悠扬的音乐中开始寻找着自己的舞伴。普尔·百亿无视州长夫人的邀请,穿过人群,慢慢走到那个他熟识的人面前,摘下头上的礼帽来打招呼。
“呃,百亿先生。”女子怯生生地问道,“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当然,她内心中其实是在狂喜,暗想着自己是否就此被选中,成为百亿的舞伴?
但是百亿不能说话,也不会写字。普尔很想问她一些事情,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这对他之前的生活并没有起很大阻碍,因为当你有钱的时候,几乎总是别人来询问和邀请你。
于是乎,普尔只好就这样停在她的面前,一动不动,这让女子感到十分尴尬。她试着去牵百亿的手,却被他闪躲在一边。她不明白,百亿要找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一位朋友的去处,那个人曾是普尔的初恋。
假如普尔能摘下他的头盔的话,她就会认出他,并惊呼不已。可惜普尔办不到。钱的力量,只是能让人无视你脸上戴的面具,而不能直接让别人看到你的真心。
普尔沮丧地离开了。这不是他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挫折,却是最难过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此,他再也不在熟人面前出现了。
他成为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富人。
二
时间转到五年以后,普尔·千亿先生正在公海上自由地驾驶着他的小艇。眼前的浪头一山高过一山。他是在寻找刺激。不过也许很不幸,他遇到了一群海盗,他们把他绑起来扔到甲板上,跟他一块的还有身后一大堆长年跟踪他的记者与投资意向询问人。
在这其中有一个最锲而不舍的人,他已经跟踪了普尔五年,“知道”他是如何从百亿先生成长为千亿先生的。被绑在一块的时候,他还不慌不忙地用牙齿从上衣口袋里叼出纸笔,打算露一手用嘴写字的绝技。他满怀笑脸地说道:
“现在好了,普尔先生,您总该告诉我,五年前州长舞会上的女孩,和您到底是什么关系了吧?”
普尔摇摇头,同时感到一丝敬佩。因为他发现,眼前的这位记者实在是精神可嘉,竟然不怎么受自己“钞能力”的支配。每次自己丢给他一些钱,只能让他暂时离去,买一些好酒和其他东西,然后继续跟踪自己。当普尔下海乘坐游艇的时候,他也租了一艘游艇跟来。如果普尔能说话,他肯定要大大称赞这位记者一番。可惜现在,他连竖起个大拇指都做不到。
“你!”海盗头子带着人走了过来,脸色突然又变成十分恭敬的模样。“哎呀,我们的普尔·千亿先生,看看您现在这样子真是让人可怜!您被绑得像粽子一样,连贴身警卫的报警按钮都掏不出来?您不用费心,因为我们早就把它从您口袋里掏出来,扔到大海里去了!”
普尔还是摇摇头。他很想笑,因为对方不知道他根本不会使用,也用不了什么报警按钮,那对他来说不过是个装饰。他只要戴着黄金头盔,动一动念头,就能让对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不过要是用别的肢体语言,他是无法表达任何肯定的意义的。于是他略一思索,便让海盗们把他解开,再把一沓钞票塞到那位记者的嘴里,作为对他的奖励。
当然,前者他是很轻松地就办到了,后者却不那么简单。海盗们也许会接受贿赂,但很难吐出一个子给别人。普尔塞给他们一百亿元,他们才肯拿出一万块分给可怜的记者。当普尔要拿出一千亿请他们放走其他一块被绑的人的时候,他们坚决拒绝了。因为他们知道,手里保留人质总能榨出更多的油水。他们也并不准备真正放走普尔先生,而是趁他准备乘小艇离开的时候,从背后打晕了他,随后重新又把他绑起来议价。
不过也并非所有的海盗都是同样的贪心。普尔偷偷地观察他们每个人对每次报价的反应,很快便选中一个人,偷偷开出让他绝对满意的价钱,使他变成了一个通风报信的叛徒。警察和警卫们很快就赶来,海盗们被一网打尽。
但是那名记者却依旧喋喋不休、咄咄逼人。普尔忍无可忍,便向一名内心不坚定的警长递了个眼色,把他“莫须有”地扔进了大牢里。
三
时间又过了十年,现在这个国家正在爆发战争!普尔·黄金先生躲在他的末日地堡中,静静地通过各地的监视网络观察着这个躁动的世界。他很清楚这场战争和自己有关。他的过度消费已经引发了一定程度的货币贬值,以及与此相关的各种连锁反应。当然,他不觉得自己应该为此而负责,那些正在拼命的人大多也不这么想。一切都是欲望使然。
“你好,先生。”他的贴身女侍托着金盘走过来,笑咪咪地把两杯不同颜色的饮料放在他的面前。“今天你是要喝金可乐,还是赤橙汁?”
普尔把一枚金币而不是玛瑙放在她面前。女仆心领神会,拿走了赏赐,而留下了碳酸饮料。
“所有人!所有人听好了!”普尔的监视器里传出步兵队长悲壮的吼声,“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攻势,所有人要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敌人!”
普尔喝着饮料,笑着看完了这次绞肉机战役的最后过程。通往首都的大门已经被打开,敌军很快就要长驱直入了。但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现在在喝的、吃的、用的、玩的一切东西,早就是从别的国家进口的了。他不是没有过机会挽救这个国家,但他不在乎。
当年,全国也没有一个人在乎过他。
因为尽管那时人人都已知道他的名字,却不清楚他的姓。
当然现在人们连名字也不叫了。
“先生,你需要吃点什么吗?”
“人肉,黄白黑棕相间的那种。”普尔把四种颜色的纸放在了桌上,以表达这个意思。
“那可能要等一会儿,因为我们的厨师说,等那些士兵离开战场可以采新鲜的,有人在装死。”
普尔把闹钟放在她的面前,定下了一个期限。女侍拿着它离开了。
普尔盯着战场上那一具具烧焦的尸体,打心底里为他们感到可惜。这些人到死也不知道是谁在操纵着他们的命运。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这个世界多么美好♪阳光多么明媚♪鲜花盛开在乡间的小路边♪”普尔哼着小学时老师教他们班的歌谣,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按响电铃,把女侍又叫了回来。
“您需要什么,先生?”
普尔在一堆老照片里找了找,但没有发现合适的对象。最后,他意外抽出了一张潦草的简笔画,上面画的是一束黄色的杜鹃花。
“先生,这可能有点困难。”女侍皱紧了眉头,“我们的生态专家已经失败了第九十九次,他们还是无法重新在地球上培育出这种植物。”
普尔站起身来,和她一起走向生态实验室。
四
旅途是漫长的,尽管普尔拥有最好的交通设备。在昏昏沉沉中,他被刺眼的阳光叫醒了。
这里是南极,是地球上最后一片净土。不过它早已不是当年冰天雪地的模样,而是被改造成了一个生态实验室。普尔在科学家们的引领下走到那实验株面前。隔离罩被打开,普尔慢慢地用双手捧起它。那是地球上最后一束杜鹃花留下的种子。它已经发芽了,但却注定无法长大。
普尔注视着它,想象着当年它完整的模样,和同伴们一起簇拥着的模样。时间仿佛凝固了。
突然,一支手枪顶住了他的后脑勺。子弹已经上膛。
“普尔·罗切。”握抢的人冷冷地说道。“你被捕了!法庭会以反人类罪、反文明罪、故意杀人罪,以及数百项罪名起诉你!”
普尔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用冷漠的眼神盯住那个乔装打扮的特工。但对方的眼神同样冷酷。普尔又扫视了周围一圈,人们都脱下了伪装。他们不仅手上有枪,身上还绑满了炸弹!
“如果你敢动,我们就与你同归于尽。”
数十个人、数百个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异口同声。普尔看着他们,最后视线又回到面前的人身上。
他嘴角扬起了笑容。
随后,他把双手向上托举,按住脸颊,慢慢地将那黄金的头盔脱了下来,终于再度露出了自己憔悴而不再年轻的面容。
能够做到这件事,表明他也终于战胜了最初也是最后的欲望。
然而,人们却震惊了,他们长大嘴巴,怎么也没想到黄金头盔下真正的主人,竟然是这个人!
“我是普尔·迪歇尔。”头盔的主人冷冷地这样做到,“我就是那个曾经无比想活下去的人。无比,无比。”
“砰!”枪声响了,倒下的却是其他人。普尔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的尸体,像一尊石像一样伫立在那里。完全失去欲望的他,已经不知道何去何从。七天七夜后,饥饿与腐烂气味的双重打击终于又重新激活了他的头脑。他想了想,脱下自己被血沾污的披风,换了一个“普尔·克罗兹”的名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五
这里是三十年前的盛夏,这个州的阳光还是和以前一样充沛。一对青年男女忧郁地看着桌子上的一盆花。那是即将凋谢的杜鹃。
“我们不能挽救它吗?”女子难过地说道,“我很爱它,真的。”
“亲爱的,我可以再给你买一盆。”
“不,普尔!你现在有钱了,但很快就会又没有了。我记得你是如何在那个雨天把这盆花送给我的。我永远爱那一刻的你。所以我想留下这美好的时光。”
“可是这时光就要凋零了。”
“那就让它凋零吧。”女子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轻轻地吻上了她爱人的嘴角。“但是今天,我们要把最美的一切印在心里。”
杜鹃花还是凋零了,一对新人却在教堂完成了婚礼。
然而,再甜蜜的记忆也会被新的忧伤所掩盖。战争爆发之后,全国上下都被动员起来,物资被不断地生产、运出,支援前线,和男人们一样。女人们则被迫走进空荡荡的工厂。数年的时间,九死一生归来的普尔等到的不过是敌人空袭留下的废墟,和自己劳累过度卧病在床的妻子。政府的补贴形同虚设。两人辛勤地劳动,也不敢生养孩子来增加开支。为了尽快摆脱债务,普尔从富人那里借了更多的高利贷,结果只是造成了越来越严重的困难。终于有一天,妻子从他眼前消失了。她在一个黑夜偷偷离开了破烂不堪、黯淡无光的家。
“一切山盟海誓都是虚设。”这是普尔的第一反应。
“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存在真正的同情。”这是普尔最后的眼泪。
从那以后,他便放开了。他不再谋求做好事,不再追求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因为根本不存在社会。”在这样的觉悟下,他开始为所欲为,无恶不作。偷盗、抢劫,甚至是纵火,几次被丢入牢房。在他最后的信誉和翻身可能终于彻底丧失的时候,他反而长出了一口气,觉得浑身轻松。
这个时候,“那群人”便找到了他,选中他作为“黄金头盔”的实验体。
他也就此完全更换了全新的人生,也不断改变着名字,和在人们心中的形象。
他不但掌控了自己,也掌控了别人,掌控了整个世界的命运。他无所不能,无所不用其极,却还让世人一直把他奉为最杰出的精英,“我们之中的最慈善者”。他心满意足,换来别人傻兮兮的意足心满……
但是,这样就够了吗?
不,不管怎样,实验已经结束了。尽管他心中还似乎总有一团疑云,总有一点空缺,但被打断也无所谓。自从他违背实验规则将黄金头盔从头上摘下,便已经不抱继续生存的希望。
曾经,他无数个日夜地努力,生怕自己来不及成功。如今,却对多活一分钟,还是一万年,一点也不在意。
“这就是伟大之人所见到的伟大世界吗?”他心里这样想着,想着人们对现代中心论的种种吹嘘,对拜金主义的狂热崇拜,以及通过种种经济泡沫所建立起的、伟大的文明城市。为了这样的生活,为了这样的世界,为了这样“最神圣”的事业,数十亿人处心积虑,玩弄心机,反目成仇的生命……
“呵。”他只略微嘲笑了一下,便忽然想起在摇篮里的时光,幼儿园里的嬉戏,和小学放学以后回家时所见到的昏黄而安谧的晴空。这真是……
连嘲笑也不愿意浪费时间来继续它,普尔的意识深深地沉醉了过去。
六
是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是轮胎压过碎石地面的声音。
怎么回事?
四周一片漆黑?
我在哪里?
男子动了动手脚,却发现自己像是蜷缩在一个非常狭窄的密闭空间里。他感到浑身闷热。
“喂!”
等等,那是自己的声音吗?刚才自己忍不住叫唤,竟然发出了声音?有多久没有听到自己正常说话的声音了?
突然,汽车停下了,也传来了车门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道刺眼的光芒射过来,后备箱也被打开了。
慢慢觉得眼睛不再疼痛的男子,把手放下,发现面前站着一个戴着头盔的人,他一把将自己拉了出去。
普尔被摔在碎石地上。
他慢慢地完全清醒过来,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才发现四周是一片荒原。极目所望,广袤的昏黄天空下,也只见到无穷的荒漠,以及面前这一车一人。
“你是谁?”普尔惊惶地问道,他心里打起了鼓,难道对方就是实验组织的人,派来执行死刑吗?
“啊!”忽然,他才反应过来,对方脸上戴的,正是黄金头盔!“你……你是?”
普尔摸了摸自己的头,头盔确实已经不在了。当然,若事实不是如此,他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随意开口说话。难道说,新的头盔拥有者会负责对自己的处置吗?
想到这,普尔不寒而栗。他想起了过去的自己……
然而就在此时,那头盔的新主人却慢慢抬起双手,把那金色的面具摘下了。释放的长发在干燥的微风中飘飘,白皙的皮肤尽情迎接着空气中的沙粒。
“你,你是?”
“普尔。”女子平静地面对着眼前几乎要昏厥过去的前夫,开口说道。“你的世界结束了吗?”
“我!”普尔跪在了地上,眼前的世界仿佛是一片虚幻构成的。但是,她怎么能够是虚幻呢!他伸出双手,颤抖的手臂却无法把它们递到她的面前。“你!”
“你应该已经明白了,普尔。”妻子对她微笑道,“黄金头盔的真正意义,不是为了得到更多,而是能够再也不失去。”
荒漠中,久别重逢的两人,终于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随后,一道光从天而降,将他们接上天空。失去黄金头盔的人,是时候和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如果你当时就得到了头盔,为什么不来帮我?”普尔埋怨道,“你明明拥有无穷的财富!”
“我很遗憾亲爱的,但是……”皮儿答道,“因为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能得到黄金头盔,而我的世界里还有你。”
“所以,你尝试忘记我,然后再想起来。”
“我没能办到。”皮尔摇摇头,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它的力量太强大,我也很快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富人’。除了世界,我什么也不想要。”
“不要哭。”普尔慢慢地抹着她的眼角,“我们都知道了,这个世界远比我们伟大。但是,我们的爱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来,回到这小小的心中。不是吗?”
“你说的对!”皮儿破涕为笑道,“就算你知道的再多,见识得再多,拥有得再多,可是过去没有这些的时候,我们一样很快乐。”
“对,即便那时还没有它。”普尔突然从衣袖中变出了一束杜鹃花。
“你!什么时候?”皮儿惊讶地说道,“你竟然真的把它复活了?”
“钱的力量总是无穷无尽的,对吧?我不只一个实验室。”普尔狡黠又调皮地眨了一下眼睛,“而且,花花公子总是要学点魔术来讨女孩子的欢心的。”
“那么你至今已经换了多少个老婆呢?”
“这话应该问你,你有过多少个新丈夫了?”
“我不跟只知道钱的人谈恋爱。”
“现在你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你一样。”
“或许还会有别人。”普尔指着皮儿手上还掂着的黄金头盔说道,“如果你把它扔回到这个世界的话……”
“那就这么办!”皮儿一声笑,大挥手地将那屎一般颜色的累赘从天上扔了下来。
“再见!这个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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