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卫东
偶然间看新闻,看到一支支摩托大军冒着风雪往家赶,我才发觉马上就过年了。镜头前的他们举着为亲人选好的礼物,说着即将见家人时的喜悦,让我看到久违的期盼,回家的急切。在外风里雨里的日子,虽然总有艰辛坎坷,生活工作也并不总是尽如人意,但在外辛苦打拼的人们从未放弃希望、坚守和奋斗,因为他知道,总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随时回去,总有一个人,让他的努力有意义。世界上美景无数,最让人心动的永远是那条回家的路,世界再大,外乡再好,也不如有一个有人等你的家。年是团聚的日子,它呼唤着在外的游子回家。
身边的人们都说过年没意思,年味变淡了。年味真的变淡了么?其实不是过年少了年味,而是我们已经不再是过年最开心的年龄。物质水平大大提升的今天,我们都习惯了买各种物品。清闲了自己,丢弃了繁琐的各项准备,同时丢了准备物品时的期盼,丢了生活的味道。生活的味道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是家长里短的私语。年味是什么?我认为年味是团聚的等待,是灶间升腾的热气,是家人忙碌的身影。
认真想来,我家的年,应该从青枣上树算起。慢慢的,阳光让枣子变的饱满,变的通红。妈妈开始盯着每颗枣,看它们有没有被虫吃,有没有变红。时候到了,爸爸上树摘枣,我站在树下指点,一颗一颗红枣,爸爸小心翼翼的摘下放进身上的小布包里。一棵树一棵树的过,把摘下的枣摊在炕上,一颗颗细心拣挑,有虫眼的、不秀气的、不匀称的统统淘汰。一炕枣一拣,减掉一半,把挑好的枣用白棉布轻轻擦净,轻轻地放进坛子里,倒满高粱白,密封,放到阴凉的闲窑里。开始几天天天都是这样的对话。“酒枣什么时候吃?”“过年了吃。”“什么时候过年?”“快了,再等等。”恩过年就能吃酒枣了。酒枣的诱惑就这样把我一天天的拉到年跟前。母亲对每颗枣的庄严,我天天的等待,让年有了更悠长的滋味。
家里一买来硬柿子,开始旋柿饼晒柿饼,我就知道年更近了一步.
“把胡萝卜拿到河里洗干净。上来再扒点葱蒜。”“做啥扒葱?”“包饺子吃。”“吃饺子?过年了,我还没新衣服呢。”“不是过年,是冬至。过年才有新衣服。”“那什么时候过年?”“再等等,快了。”接着“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冬至到,吃饺子”的俗语就从妈妈嘴里出来,这些话一直影响着我,现今每到冬至,不吃饺子我就觉得少点什么,一天都不自在。好吃不过饺子,不过冬至只吃饺子没有新衣服,不是过年。饺子+新衣=过年,年幼的我就这么认为。年味就是新衣服,年味就是吃饺子。再等等,年,你到底什么时候到?
日子就在一天天的“再等等”中来到腊八。从腊八的拣豆、淘豆、熬粥、喝粥,年正式走进我家,家里的总设计师妈妈开始安排各种招待客人的吃食。腊八粥的甜香从锅沿溢出,从灶过开始缓慢坚定的侵占整个家,唤出腊月各种味道,交替侵占整个小院.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做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这首童谣还是我上师范时听同学说的,弄懂词语,对照词一细想,可不和我家的生活一样样。
模糊的记得家里压粉条是在二十三之前。担着一担山药、红薯到河里淘干净,回家晾晾,削皮,打成泥,澄清,澄成洁白的淀粉。用饸饹机压成粉条。看着粉条在锅里翻滚,炉前少不了拿着碗守着的我。山药粉条和红薯粉条刚出锅,捞上一碗,淋上麻油、香油、撒上葱花、蒜末,放点烧好的辣椒,美美吸一口,那个劲道、那个爽滑、那个香麻!只一口,口水就流的管不了,也顾不上烫,几口下肚,一顿饭解决。捞出来,盘好,串在阳线上,静等阳光把它晒干,必须在阳光下、凉风里等待,这样的粉条不会发干,保存时间长。山药粉条晶莹剔透,红薯粉条暗红微幽,一盘盘、一挂挂、一帘帘晾在小院里,让冬日枯黄的小院里有了很多生活的诗意,一家一年的生活添加品也妥妥的了。或许这是显示“富足”的一种方式吧!
二十三一大早。妈妈开始做蒸托,一个个象圆月,家人团聚的期盼、来年生活的圆满就在揉面成型中生成。吃完蒸托,等着晚上送灶王爷,等啊等,终于在香烟中,在祷告声里,灶王爷、天地夜都上天了。等久了的糖瓜终于可以入口了,个个糖瓜坚硬粘牙。一口放不下,两口咬不动,只好求助爸爸,用刀打碎,一抓一把塞进嘴里,黏住了牙,粘住了手。一年的美好期盼,对生活的甜蜜祝福,从小年夜的糖瓜开始,从入口的甜蜜开始。
二十五了,该做豆腐了。这又是一项全家动员,整忙两天的浩大工程。提前一天,把黄豆拣好,用一夜时间充分浸泡。第二天放到石磨上,赶着那头年迈的毛驴,一圈一圈的转动石磨,磨碎豆子,一遍一遍的磨,直到磨成汁。雪白细嫩的豆汁在不断转动的磨盘上倾泻下来,流入提前放好的盆里、桶里。飞快的杀沫,舀浆进纱布里,鼓鼓的纱,包在铁箅子晃动,在锅底咕咕翻滚的水汽中晃动,爸爸不顾蒸汽的烧灼,用劲挤压着、揉捏着大纱包,把细腻洁白的豆浆挤出来,挤落在锅里,把炭火弄小,用小火慢慢熬,掌握火候的爸爸适时把碱土水泼进去。碱水一进锅,水汽蒸腾翻滚的豆浆立马静了下来,凝固,成为一块块的水豆腐漂在锅里清水上。妈妈了解馋嘴的我,舀一勺豆腐放进我高举的碗里,倒点烧好的辣椒,就是极嫩极美味的豆腐脑,这个舌尖的滋味一直影响至今,吃过很多豆腐脑,没有一碗可以替代炉前的那碗。解决完馋嘴的我,爸爸把其余的豆腐全放在筛子里铺好的白纱布上。包好,用特有的红石板一压,上锅蒸蒸,嫩白的豆香味十足的豆腐就可以出锅了。蒸的时间自己把握,可长可短,豆腐可嫩可硬。费水、费火、费力、费时的豆腐就这样在全家老小共同努力下,历时十几个小时后成型。热豆腐撒上香油、葱白,就成一顿美味的晚餐。又是一个等待的盛宴,可这个盛宴的完成让全家人累的手指都动不了。出锅的豆腐,凉透后放在井水里养着,随后一天换一次井水,保持豆腐的洁净,每年两担豆腐,就这样一直可以吃到正月二十几。喜食豆腐的我,每年都可以享受好久的美味,葱花拌豆腐、炒豆腐、煎豆腐、炸豆腐、烩豆腐······餐餐都可食豆腐,只为留在齿间的豆香。
井水浸泡一天后,爸爸开始做豆腐干。酱油、姜葱蒜、花椒大料调制的汁倒入大瓷盆里,放入切好的薄厚、大小均匀称的豆腐片,一定要汁水淹过豆腐片,这样才好入味。静等几天,爸爸把铁箅子架到炉火上,把豆腐片一片一片摊在箅子上,不停翻动,直到两面都金黄,发出滋滋的声响才好。这样一个上午就在炉火前、翻动中度过,在我着急的询问中度过,每一次翻动,爸爸都看应该看见客人的笑脸吧。过年招待客人又多了一道美味的菜肴。豆腐干可凉拌、可爆炒,有嚼劲。
扑鼻的酵子香和豆干香一起在空气中酝酿。二十七了,该蒸枣花了。头天把麦秆、各式拍拍、簸箕、布箩都拿出来洗干净,晾在阳线上。洁白的笼布、尺寸不同的锅、圈,盔子全有序的放在炕上。吃过晚饭,发面、起面、揭面,一晚上起两回,把揭好的面放进抹好油的盔子里,盖上塑料纸、棉被等它起来。一大早,三个灶早早烧好,柴火烈烈,荜拨乱响。先捏三个猪头,再捏正月走长辈的大馍,再捏小枣花,有时还捏个枣盘。乌黑的枣眼,雪白的身躯,别致的花纹,端正的姿势就是我家的枣花,妈妈说的最多的是别让人笑话,把枣花蒸好,一定要开花。要咬蝎子尾巴哩把猪头蒸大点。蒸完枣花,蒸豆子馍。瓷盘里的一个个小豆球,没参与它的熬煮,不知它的不易。头几天,妈妈就会仔细挑好红豆、豇豆、小豆、大红枣,淘净,入锅,上灶,柴火烧旺,一煮就一个多小时,直到豆子稀绵才算好,撒上白糖,用家里的大铜勺一下一下把它们压挤成泥。搲出、放凉,用手团城均匀的小球,放瓷盘上,一个个灵巧无比不显蠢笨。把它们包成豆子馍,出锅后,在每个馍上点个小红点。究竟为何点,至今我依旧迷糊。
馍的清香更添几分年味。在不同的味道里,少不了酿好的黄酒香。一过腊八,妈妈就开始指挥爸爸洗瓮,淘软黍子,准备做酒。将软黍子去掉干瘪虫蛀的,拿到河里淘净,倒入盆里,用井水浸泡几十分钟,用笊篱捞到箩子里沥水,沥上几分钟上笼;笼盖上总是放一个装满水的碗,可能是放蒸汽太大冲笼盖。用柴火烧旺,不停加柴,黍子的甜香在水汽弥漫时逐渐侵占整个窑洞,大火蒸一个小时后,我解放了,不用再添柴了。拿出黍子放到箩子里,用刚挑回的井水快速淋一遍,摊开晾几分钟,把轻轻碾碎的酒曲均匀拌入摊凉后的黍子里,放到瓮中静等发酵。一天一天,十多天酒味渐浓,酒瓮封口处的几丝酒香,让我的口水也越流越多。黄酒配黄豆真是一绝。在黄酒快好的后几天,把整洁的黄豆放浓盐水花椒大料水里慢慢腌,有时放花生豆。有客人来了,用细箩子过好酒,一碗碗摆在客人面前,一罐红糖、一罐白糖,依个人喜好随意添加。再放一碟金黄的咸黄豆,一碟酒枣,几把馃子,不同滋味在舌尖缠绕,真是人间美味。
这些费力,用人多的活干完后。人就清闲了一大半。炸鱼、炸麻花、搓馃子、做冻肉、蒸丸子、炖鸡、熬鱿鱼天天的热气蒸腾里蒸出了年。我有关年的记忆百分之九十停在灶间,停留在厨房的热气里。妈妈在,厨房在,家就在,温暖的记忆就在。炊烟里走来妈妈的身影,走来生活的热气,走来幸福的期盼。
除夕,拿着红纸早早跑到门子叔叔家里,请他写对联。看着本本上密密麻麻的对联,我们认真挑选着,挑出对新年的期盼,对自家的祝福,然后盯着叔叔一撇一捺的写在红纸上,拿回家,庄严的洗净手,用妈妈熟好糨糊,小心贴在不同门上。对联和福字一贴上,全家就洋溢着过年的气息,再加上之前剪的窗花,真是红红火火喜气洋洋。
拾柴火堆火堆,剁好饺子馅,捣好蒜,吃过饸饹后,去祖先牌位前磕头,给奶奶磕头,然后回家包饺子,几个人包几个硬币,我默默记着妈妈放福饺的位置,希望自己初一能吃到福钱。半夜跟爸爸哥哥摆好祭品在天地爷、土地爷、灶王爷、马王爷、门神跟前挨个烧香、磕头,爸爸总是念念有词,说着祈福的话语。放炮、点火堆,年来了。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再躺一会,等着天亮吃饺子、去各家拜年。
初一天麻麻亮。就开始生火煮祭祖饺子,煮好饺子,马上盛出两碗,摆好红筷子,放到红木漆盘上,去祖先牌位哪里磕头。顺便把第一碗饺子送给奶奶,另一碗送给奶奶同院的婶子。婶子也会给我家回一碗她家的饺子。祭过牌位回来,妈妈开始正式煮饺子,心里祈祷自己是第一个吃出福钱的人,祈祷自己是吃出福钱最多的人。吃出钱越多,今年福气就越多,就越幸运。匆忙吃完饺子,给爸妈哥嫂磕头。跑着去三个叔叔家依次给叔叔婶婶磕头。和兄弟们一起到本家各个牌位、各个长辈家磕头拜年。每家炕桌上都是自家准备好的吃食,热情的婆婆大娘婶子抓着东西往你手里塞,浓浓的人情味让你不忍推脱。这样的习俗一直延续到我们的下一代,年年如此,一次次磕头,一次次面对不同牌位、不同长辈,庄严肃穆的仪式感不由而生,或许这就是我们的家风,是我们家的文化。有人说磕头太土了,太俗了,早过时了。可生活偶尔也需要这样的仪式感,他是对长辈、对祖先、对血脉的感谢、认同、传承。各个节日需要这样的仪式感,他是我们对生活的庄重、期盼、盛赞。节日需要跪拜各路神仙、祖先的仪式感,传达对自然的敬畏、对神秘力量的敬畏,对生活的祈愿!
等晚辈拜完年的婶婶叔叔们有空了,来家里串门。花生、瓜子、柿饼、糖块、馃子、桔子、苹果摆满炕桌,妈妈搭好锅,开始过酒,一人一碗,摆出酒枣、咸黄豆,糖罐子,让大家尝尝。“馃子虚不虚?黄酒酸不酸?豆子硬不硬?酒枣好不好?”各个问题的担忧随着大家的夸奖烟消云散。大家的满意一扫妈妈多日的疲惫、忐忑,每个毛孔都散发着笑意和自得,嘴里却说着谦虚的话语,就这样周而复始的送走一拨拨串门者,妈妈累并快乐着。
初一中午叫奶奶和叔叔们来家吃饭,豆腐干、冻肉、炸花生豆、炒豆腐、丸子、鱿鱼、炖鸡块、烩红薯、梨肉、长山药……各种香味闻闻就心醉,家的味道、团聚的味道、各色菜肴味道在这桌菜上汇聚爆炸,传统的长幼尊卑谦和退让在这里演绎。给长辈依次倒酒,劝酒,夹菜、说祝福话,长辈对我们进行勉励、劝诫,大人间的交流闲话,让这桌饭菜更添很多内涵,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年味有了最好的依托。年前的各种准备、忙碌换来人人吃的心满意足,笑逐颜开,一顿初一团圆饭拉近了全家的距离,凝聚了家心,传承了家风。奶奶去世后这种家庭大团聚不再有,成了各家自个的聚会,但我们沉在血液里的各种孝道、意识、礼节在侄子辈身上再现,相信他们还会把这些文化因子传给下一代。
父母年龄越来越大,他们已经干不动那么多的活了,物质的极大丰富也不需要他们干那么多活了。枣花馍、豆子馍、豆腐、粉条、黄酒,各种东西都随时可以买来,他们可以休息了,可他们越来越怅然若失。年迈的他们、中年的我们不再是过年的主角儿,一个年龄有一个年龄的年味儿,对于孩子,是烟花压岁钱新衣服,对于父母,是儿孙绕膝的满堂团圆,对于我们,是做尽量多的家务,让老人能休息,让孩子能开心。而不是在付出的年龄,只顾成天看电视玩手机,不时说年越来越没意思了。而要庄严的对待生活,如同选对联、选新衣一样精心,让我们成为节日文化的传承者,而不是抱怨者,逃离者。
爸妈的渐渐老去,让很多家里独特的美味与我已相隔多年,可一到年,我就不由自主的回到小时候的时光里,哪里有父母的匆忙、疲惫、无奈,更有对生活的柔情和坚定,他们开心的望着我们,望着未来,望着希望。年就是等待,就是对生活的盛情期盼,年味就是家的味道,是妈妈的味道,是餐桌的味道,是记忆里不褪色且越来越鲜活的生活画面。
吃过团圆饭,为了生活人们又开始四处奔波,又开始期待下一年的团聚。因为有爱和期待,每年的团聚、回家的急切都让过年有了厚重感,希望我们都能一如既往保持对过年的尊重和期盼,让老人放心、让孩子快乐,让生活每天都有热气,有盼头。
让我们年头开始等年来!
谨以此长文献给逝去的记忆,失去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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