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很大的园”,“百草园”,可以推想鲁迅出生时家庭的物质生活已相当富足。鲁迅的祖父周福清在《恒训》中描述:乾隆年间家中有田产万余亩,当铺十几处。后因生活奢侈,到鲁迅时资产有所减少,但也远超一般人家。
这里的“朱文公的子孙”是邻居朱阆仙。没有写成卖给邻居,或者具体人。而用一个“朱文公的子孙”称呼,言语之间应该是带着一点幽怨的,或者是对那些好言名人之后者一种耍笑说法。可能还有对自己家族变迁的慨叹。鲁迅对故乡一向没什么好感。
最末次的相见也隔了七八年。这篇文章写于1926年。鲁迅1918年卖了老家的房子给邻居。距1926年也就是七八年。
“似乎”和“确凿”,看似矛盾,但都是围绕“野草”来说的。我更关注野草这个词。大多人把它理解成生物意义上的野草。我觉得鲁迅在这里应该有隐喻意义上的,精神意义上的一种对当时生命存在的一种描述和评判。
《野草》的《题辞》写于1927年4月27日。中间有句话“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句话很明显是一种纯精神意义上的描述和评判。百草园这篇文章写于1926年9月18日。要提前一年多。但是野草这个意象和这个名字的使用要早于《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篇文章》。因为1926年的4月份(早于本文写作时间5个月),鲁迅离开北京的时候和北新书局的李小峰通信提到“至于《野草》以后做不做很难说”。野草这本书的最后一篇作于1926年4月10日。也就是说鲁迅赋予野草一个这样的意象,至少5个月之前已经有了。5个月以后再写这篇文章。说自己小时候喜欢的乐园,里面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似乎”,“确凿”,“只有”,三个非常慎重和认真做结论的词语,我觉得应该是有一种精神层面的描述和评判在里边的。
另外,从第2段的描述来看,作者描述了那么多植物和动物,事实上也并非只有一些野草。接下来几段还特别描写了百草园里的传说,冬天的游戏。更让人觉得这个词并非纯粹生物意义上的描述。
“似乎”表明不确定,因为回想起来自己是生活在一个物质和精神物品相对他人很丰富的家庭。“确凿”表示肯定,是思考犹豫后的肯定,虽然生活在一个物质和精神物品相对富足家庭,但是以他现在的评判标准来看,“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收在这个回忆性散文集里的前边几篇《阿长与山海经》、《二十四孝图》、《五猖会》、《无常》,包括第1篇《狗猫鼠》,鲁迅都在描述自己童年的精神世界,那也是个百草园,里面似乎确凿也是只有一些野草,甚至还有鲁迅后来发现的毒草。
我回想自己快乐和不快乐的童年,觉得里边也是似乎,确凿,也只有一些野草。太荒芜了!也有别有用心的人种的一些毒草,但那时甚至竟然很喜欢。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 没有见过有一块根象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从这里鲁迅对自己小时候生存的这个园子的细腻而深情的回忆,可以想见那时候的轻松自在,悠游自得。这是美妙新奇又极其普通的纯自然环境所提供的。萧红的《呼兰河传》里边也写到童年有一个非常好玩的园子。
当小鲁迅把小手摁在斑蝥的脊梁上,后窍就喷出烟雾。那个东西很臭的,有时候会粘在手上很多天不能散去。鲁迅在这里全没有写,沉浸在喷雾的好玩之中。我在网上搜了一下,鲁迅写的斑蝥和我们这个地方所说的斑蝥样子不太相同。我们这个地方的斑毛不会喷烟雾,很臭。与他那个相比,不知道哪一个更臭。也许他那里的没有那么臭吧,暂时还不能确定。
这一段也有一处社会文化的东西。有人说给幼小鲁迅“何首乌”这个知识或者叫信息,很魔幻。小时候我们家后面也有个园,我们那里叫后院。因为后面就是山坡。只不过两边做了阻挡,就成了自家的空间。除了没有碧绿的菜畦和光滑的石井栏,其他都差不多。有一株很大的何首乌,有胳膊那么粗。因为没有得到吃了人形的可以成仙这种神奇知识,当然也拔不动,它就在那里疯狂生长。当然也听了大人们真诚地讲了不少关于何首乌的其他的神奇知识。但身边很多人讲故事都是阿长水平。也曾吓得心惊肉跳。但慢慢也发现了其中的破绽。曾经有多少奇怪的故事在每个人的童年发酵指点啊。
我的百草园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象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惊悚的故事出现了。又一个社会文化的东西。又是阿长讲的。这个故事不知道记录了多少人的奇怪逻辑,观注焦点和创造。又诡异又神奇,又残破又完整。
美女叫自己名字,为什么不出去找一下?看到美女内心高兴,脸上为什么会显示妖气?怎么变成妖气的?这种气怎么能看成是妖气?故事读到这里尚能还原出事实。
老和尚出来后,现实故事好像被严重扭曲和污染了。对客观事实的描述转向主观世界的肆意想象、推理、连接、教训。
老和尚有没有遇见过美女蛇?美女蛇如果叫老和尚名字的话,老和尚会什么反应?陌生人叫自己名字坚持不答应吗?为什么不当场吃肉?为什么这么麻烦,晚上叫一下名字,答应以后,夜里再来吃肉?怎么判断出美女蛇是邪恶的?蜈蚣为什么不放在门口?放在脑袋下面爬来爬去也很恐怖啊,怎么能睡得着?美女蛇被治死以后有没有去看看她长得什么样子?……
太奇怪的故事创作。小时候我也听了很多什么精什么精什么鬼什么鬼的故事,故事里也有厉害的白胡子老头或者老和尚。在你生命的精神资源中,它是桑椹?覆盆子?还是野草?何首乌根?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阿长总结的中心思想好奇怪啊。我在看《伊索寓言》的时候,很多后边都有一个教训。有的很离谱,感觉像阿长总结的一样。我小时候也听过一种类似奇怪的知识,就是在山里面砍柴的时候,不要叫对方名字,否则狼或者老虎会听到,会记下来,晚上会到他家里吃人。讲这个知识的人还举例子,村里边张三和李四就因为砍柴的时候叫了对方名字,两个人就打了起来。这个故事在他们的生活中起了效。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阿长故事里边的蛇离自己这么近,让幼小的鲁迅夏夜乘凉不敢看墙上,也算故事起效了。对飞蜈蚣的渴望,也是故事的魅力。做人奇怪地险呀,陌生的美女(帅哥)叫自己名字,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在鲁迅的精神世界里,也注入过阿长的精神资源啊。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 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 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 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 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无人鉴赏,人迹罕至,就不愿拍雪人和塑雪罗汉,认为不相宜。这想法好奇怪啊。我小时候也堆过雪人,但没想到是为了让别人鉴赏,堆的过程就很快乐啊。后来曾陪女儿去堆,也没有想让人来鉴赏的想法,甚至不想让人来鉴赏,看来这一点上我们差别很大。
鸟雀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是下手的最好时候。做鸟也很险啊。这些鸟最后都哪里去了?吃了吗?有点替张飞鸟着急。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有一次看到王安石一首诗很喜欢,马上转发给女儿。王安石《赠外孙》:
“南山新长凤凰雏,眉目分明画不如。年小从他爱梨栗,长成须读五车书。”
转念又一想:什么书?如果搞得跟衡水中学一样,那就惨了。不过目前四周看一下,从学校这个地方长成的姑娘小伙们,读书的量应该超过王安石要求的量了吧。
鲁迅的家人也是选择了最严厉的学校。
很明显,也不是因为泥墙,不是因为断砖,也不是因为石井栏,而是因为游戏就是这样设计的,有一部分人设计了一堆书,一堆道理等着你去读,等着你去背。到现在,选择体制学校,教材和教材内容基本还是专制的,无法自由选择。
与学校所准备的那套东西相比,在小鲁迅的世界里,蟋蟀们,覆盆子们,木莲们更亲切,更让人怀念,Ade,Ade……
回想我上学的时候,小学,中学从来没有认为苦,给什么吃什么,饥饿如狗,没什么价值评判意识,尚有一点小聪明,凡扔过来的我都能吞下去。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扁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这个书屋的名字很有趣。书屋里有哪三种味呢?希望有哪三种味呢?
先拜的这幅画很有意思。古人挂鹿,是因为谐音禄,“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有一种解释是:古树谐音古书,伏鹿谐音福禄。取意读好古书就会有高官厚禄,享受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孔子曰:“学也,禄在其中矣。”这样拜孔子很有意思。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我小时候可能那类故事听多了。看到白胡子老头就猜测他可能有非凡之力,不禁肃然起敬。小鲁迅的恭敬可能源于第三个词:博学。因为前两个词不太符合儿童心理。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小鲁迅想知道的这个故事很有趣,我把完整的故事搜来粘贴在这里。
原文:
武帝幸甘泉,驰道中有虫,赤色,头眼齿耳鼻尽具,观者莫识。帝乃使东方朔视之。对曰:“此虫名怪哉。昔时拘系无辜,众庶愁怨,咸仰首叹曰:‘怪哉怪哉!’盖感动上天,愤所生也,故名怪哉。此地必秦之狱处。”即按地图,信如其言。上又曰:“何以去虫?”朔曰:“凡忧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当消。”于是使人取虫置酒中,须臾糜散。(《殷芸小说》卷二第60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出版)
译文:
汉武帝有一次到甘泉宫去,在路上看到一种虫子,是红色的,头、眼睛、牙齿、耳朵、鼻子都有,(但)随从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于是)汉武帝就把东方朔叫来,叫他辨认(这是什么),东方朔回答:“这虫名叫‘怪哉’。(因为)从前秦朝时关押无辜平民,百姓都愁怨不已,仰首叹息道:‘怪哉!怪哉!’百姓的叹息感动了上天,上天愤怒了,就生出了这种虫子,它名叫‘怪哉’。此地必定是秦朝的监狱所在的地方。”武帝就叫人查对地图,果然(是这样)。武帝又问;“那怎么除去这种虫子呢?”东方朔回答:“凡是忧愁得酒就解,所以用酒灌这种虫子,它就会消亡。”因此汉武帝叫人把怪哉虫放在酒中,一会儿,虫子果然消失了。
这个故事果然比阿长讲的长毛故事和美女蛇故事好得多。话题价值和艺术价值比美女蛇的故事要高得多。东方朔的回答不知道是现场创作,还是民间早已创作被东方朔渊博所闻。不管哪一个都很有趣,有料,甚至有种。
汉武帝向东方说问解决办法:“何以去虫?”东方朔接下来的方法我感觉不大高明。按照古人的通常方法好像应该烧一些银两,衣服,车马等用品以慰亡灵,让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上生活的富足安康。按照现代的方法,应该是建立一个纪念碑,纪念馆什么的。巴金就曾建议建一个文革博物馆。“取虫置酒中,须臾糜散”,这方法太搞,故事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大打折扣。似乎以很有价值的话题严肃开头,而又旋以闹剧结束。又聪明又龌龊。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为什么要不高兴?为什么要发怒呢?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不该问吗?他真的知道吗?他是因为不愿意说吗?他为什么不愿意说?这些大人为什么往往如此?这个老师为什么要这个样子?
我在想,假如有一个学生在我下课之后追上来问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梳理和讨论中间的什么话题呢?我可以保证,不会生气。
我记得我上学的时候就问怒过几个老师。那时也没有百度。有一次同学们正在大声背书复习,我站起来问晃到身边的古代文学老师:
“老师,古代有没有标点符号?”
老师两眼圆睁,像两根木头直撞过来,大声怒斥:“别问这乱七八糟的东西!”
当时的我很尴尬地坐下。
所幸这位老师在教室里晃了一圈,大约发觉自己有点失态。又到我跟前缓缓地说:“古代是有几种标点的……”
我这次遭遇比小鲁迅好一点点。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发现很多老师喜欢这种套路。先严厉,再好一点。
读书,习字,对课,就这几门课程。现在的孩子已经不学对课了(对对子),看来那个时候学校设置这类教学内容来培养小朋友们的素质。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折梅花,寻蝉蜕,捉苍蝇,喂蚂蚁,既然喜欢这个,可不可以从这些事件和事物连接出一套好玩的学习内容和知识体系呢?这样行不行得通?麻烦和担忧在哪里?
从老师的话,我猜想,他们好像没有设置一个下课的制度。不知道那时候上学有没有下课环节。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矩,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一同回去有什么危险呢?
戒尺,罚跪,学习生活很暴力啊。现在这些规则淘汰了,是一种进步。
感觉这里的神态和语言描写形成的画面很搞。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这里的人声鼎沸,感觉也很搞。
当时小朋友们应该是掉牙齿的年龄阶段。除了上边显示的第2句背诵内容有点童趣之外。其他几句背诵内容对小孩子有什么价值,是否适合?
老先生的言行情态也描述地极生动有趣。这是不是一篇极好的文章?
老先生这种方式应该叫吟诵吧。现在老师们很少这样读书了,流行的是朗诵。小时候我生活在穷乡僻壤。没有一个老师会朗诵这种艺术活动。中学到县城上学,好像是只见过一个老师,用一种极吓人的腔调在朗诵,现在只记得三个字:“祖国啊!”我那时没有意为他朗诵的是极好的文章。只是感到吃惊和震惊。后来在师范学校里变得多了,就不再觉得吃惊和震惊。记得有一个培养我们这样朗诵的专业老师,姓任,戴着黑边眼镜,发音方式很独特,发出的声音也有一种魅力。他的朗诵到现在只模糊记得半句:“江河呜咽”。虽然腔调怪怪的,但曾有一段时间,也觉得这样朗诵很好玩,想学会。睡觉前在宿舍里鬼哭狼嚎地练习。后来放弃了,觉得很不正常,有时候听着听着想笑,感到非常搞笑。
有一次班上的推普员让每个同学准备个文章的段落起来朗诵。我就准备了阿Q正传的第1段,正常聊天说话似的读了一下。估计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腔调的普通话。
好玩的是在09年,成都的草堂小学。偶像郭初阳的课,讲的是顾城的《远与近》。中间有个朗诵环节,我坐在第1排,很快轮到我。我就站起来聊天说话似的朗诵了一遍。现场爆笑。估计大家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调子的朗诵。坐在后边的著名教师窦桂梅,站起来举手叫麦,说我的朗诵不正常,在众人的鼓噪中,展示了一下正常的朗诵,中央播音员级别。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象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断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我的整个上学经历里边,没有遇到一个老师会读书入神的,或者沉浸其中的。那些声调夸张的人也可以看出他们是在那里装腔作势地表演。
纸糊的盔甲套在指头上。我小时候也玩过类似的游戏,卷成一头尖尖的筒,卷10个,每个手指上一个,这个时候向两只手看过去,又长,又尖,很神奇,甚至能激发一些超越现实的幻想。
我小时候生活在穷乡僻壤,很难找到除教材之外的书。小时候也没美术课。那时候有一门课叫“自然”。上边画有很多小动物,都是用线条勾勒的。因为那时候课本印刷质量太差,印照片估计技术不行,用一些手绘的画倒清晰得多,这给描画带来极大方便。我们那个时候的作业本质量都很差,摁在动物图画上,就可以把动物清晰的显现出来。看看这样做出的画,心里也会产生一种美滋滋的成就感,以及对线条达到的神奇魅力的好奇与惊叹。
作者小时候还能搞到《西游记》和《荡寇志》,精神食粮比我好得多,我小时候主要靠学校发的书了。
作者小时候描的画有一大本,看来下功夫大得多。我小时候老师和家长若是发现本子上画画是要批评的。因为浪费了纸。纸是用来写字的,画画不务正业。
那时候的纸一般正面写完反面写。越密越好。反面写完后交给父亲卷旱烟用。如果写字太用力。纸上就会出现许多小孔或缝隙,卷的烟吸起来就漏气。
有钱的同窗买自己描摹的《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这份情趣和眼光我觉得是极值得赞赏的。现在继承家业掌管锡箔店,快要升到绅士,当年的情趣应该是消失净尽了吧。
最后一句可以看出作者对那两本画册的深情怀恋。那应该是一个标志性的私人珍品。在这里偷偷进行的这个活动也许是小鲁迅在枯燥荒诞的三味书屋里最大的收获,偷偷地沿着自己的兴趣下功夫,在三味书屋里潜入第四种趣味,并有了重要的令作者怀念的生长。
在绘画上我是外行,大多人知晓的是鲁迅的文学才华,关于鲁迅绘画上后来发展出的品位和才华,我录一个内行对鲁迅的评价。
陈丹青《鲁迅与美术》(选自《笑谈大先生》):
“鲁迅没上过一天所谓大学,更别提艺术学院,他与绘画的缘分,纯然是自己欢喜。在他的时代,现代中国艺术学院尚在草创的、初级的阶段,而鲁迅和当时的主流艺术圈,并不来往。可是在我能够读到的民国美术文献中,鲁迅是一位独具眼光的鉴赏家,也是富有洞察力和说服力的议论家,更是当年前卫美术的卓越推动者和襄助人——1998年,纽约古根海姆现代美术馆举办了欧美世界高端层面的第一次中国美术大展,其中1900年到1980年的专题展,选择了民国与共和国几代人具有代表性的国画、油画、版画和书籍装帧。民初那代人的新国画,既过时,也比不得古人;徐悲鸿林风眠的早期油画,虽令人尊敬,但实在过时了,且在纽约的语境中,显得简单、脆弱、幼稚。使我吃惊的是,左翼木刻,包括鲁迅设计的几件书籍装帧,不但依旧生猛、强烈、好看、耐看,而且毫不过时,比我记得的印象更醒目、更优秀——纵向比较,左翼木刻相对明清旧版画,是全新的,超前的,具有清晰的自我意识;横向比较,与上世纪初德国、英国、苏俄及东欧的表现主义绘画,也是即刻响应、同期跟进的。除了技术相对粗糙,论创作的动机与状态,十分强劲而活泼,与欧洲同期的同类作品,近乎同一效果。在那项展览中,二十世纪的中国油画顶多是文献价值,唯左翼木刻和几份书籍装帧,刚健清新,品相端正,凝着民国时代的斑斑印迹,可以拿得出去,放在世界上,有神气,不丢脸,是一份可观的交代。”
再摘录一段:
“以鲁迅的劳碌命,这真是不可思议:从1918年发表新小说到1936年去世,鲁迅公开的文学生涯不到二十年,他顶多匀出十分之一的精力和时间,收集画作,赏析艺术,结交艺术家,可是经他译介或亲自书写的美术文论,价值卓然,经他染指而扶助的绘画实践,迄今站得住。这样一位自称门外汉的美术爱好者的美术贡献,依我看,却比民国年代顶著名的美术海归派,更超前、更有品质、更富草根性,更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陈丹青说起话来真是漂亮和通透,说起大词来也是那么的稳当。忍不住再摘录一段:
“说及西方的当代艺术,鲁迅对法国、德国及苏俄的新绘画,不但不隔,且于每一流派的来历均有清晰的认知,凡有评述,必有据而谈,他所举荐的若干个案,更是只眼独具。就我所知,五四之后,没有一个文人之于美术能有鲁迅这般博识而醒豁,可喜他谈论美术的用词、语气,都是客观的、平视的,抱持优美的业余姿态,……”
陈丹青这篇《鲁迅与美术》写得实在漂亮,感兴趣的找来细看。
在陈丹青这篇文章里,我学到一个词:散装的观点。
因为近两年来有时抽空写一点诗或文章的分析,就是采用分析这篇文章的这种形式,夹在原作中间,写点观点和感受。最后一段或一句分析完了就完了。也不做综合性论述。有朋友看完批评太零碎,或者说不系统,没有整体把握。我现在对系统和整体把握不太感兴趣,也不喜欢中心思想。我目前的能力和审美就是这样,只能,也只愿拿出一些散装的观点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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