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挂着轮缺月,风有些冷,只是想到刚才的一切,我的心也有些冷,哦,对了,我已经没心了。我往集市赶去,按照模糊记忆里,姜子牙跟我说的去做。大家都说我的心与常人不一样,是所谓七窍玲珑心,虽然我也不知为什么与常人不同,但没关系,别人说不同就不同吧。
远处群山的影子模糊得像群择人而噬的巨兽,我曾在远郊见过那些远古时留下的洪荒巨兽,哪怕是我们建造的巨大城池,在这些巨兽前,都不堪一击,更别说那些远郊荒野里的小乡村了。但没办法,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好在生活中也并不是只有这样灰暗的色彩,任何灰暗底色上都会有明亮的光晕。在有限的闲暇之余,到城郊踏个青、喝喝酒,湛蓝天空上会有三两只风筝,青青草地上有追逐嬉闹的孩子。当然,事情往往是处理不完的。而且,这样欢乐的场景,多年不见了,好多年了。
很多时候,我也只想退隐山林,但作为当今国君的叔叔,看似显赫,其实也没多少选择。
我二十岁时,就是先王的太师了,当然这不是我要夸耀什么,只是觉得,我与这个国家是分不开了。我最终会死在这个朝堂上的,我为此也做好了准备。我曾经觉得,我能活过一百岁,而后在个晴朗午后,晒太阳时缓缓闭上眼。我会这样死去吗?我觉得不会。因为我走的这条路,注定不会有这样美好的结局。
现在,我六十四岁了,走过了人生的绝大部分路,也见证了这个国家的很多事。这个国家未来会变得好一点吗?我不知道,但这个路,还是要走下去的。
要说七窍玲珑心给我带来什么好处的话,可能是对我的感觉进行了加强,尤其对妖气特别敏感,对即将到来的事,也会有种模糊的预感。当然,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但就算有这种模糊的感觉又有什么用呢?我并非惧怕死亡,我只是惧怕,我所做的一切,终究只是无用之功。
作为帝辛的叔叔,不得不说,这几十年间,帝辛完全变了个人。当初先王临终前,在帝辛与微子间选择继承人,是我坚持的帝辛。那个时候的帝辛啊,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我亲眼见过,王宫的一根梁柱坏了,工匠要搭个架子,把梁顶住,再换上新柱子。帝辛见了,直接过去用手托着房梁,让工匠更换。现在,我也不知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有时也会后悔,但不管怎样,我要对我做出的决定负责。
帝辛的改变,是从一个女人进入朝歌城后开始的。当然,将所有的罪过推到一个女人身上,也是不合适的。
年轻的帝辛在战场上往来冲杀,骁勇无比。当他凯旋时,我会带着文武大臣,步行几十里前去迎接。
帝辛后来征服了有苏氏,有苏氏献出牛羊、马匹,还有苏妲己。不得不承认,那是个美丽的女人,但我见她的第一面后,我便知道,她其实不是正常人。美得像妖,本身实则就是妖。
这个世界上是有妖的,没什么大不了,那些荒山野岭中存在的远古洪荒留下的怪物,倘若修行时间够久,道行够深,最终便能化形成妖。
我们与妖之间大抵是和平共处的。我不知道有苏氏的女儿为何会是个妖怪,但我不需要搞清楚这些事,我只需将真相告诉帝辛就好了。然而,苏妲己出现的时候,帝辛便已完全沉沦了。而且,我也没有任何证据,只是我的玲珑心给我这样的感觉,苏妲己是个妖。
帝辛再也听不进我的话了,我也似乎才发现,帝辛似乎从不曾听进我的话,只是之前我们的信念该是相同的,他一直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行事。不过,现在,我们之间的信念出现了差异。
很难想象,你所熟知的一个人,会在短短时间内变得完全不一样。你都不知道是以前掩饰得太好,还是真的性情大变。
我不止一次劝谏帝辛,他却越来越远离我。到现在,我甚少见到他的面了。我有了以前求不得的大量时间,但却一点也没有之前舒心闲适的心情,我很焦虑,却也没什么办法。帝辛做过的事,尽管我不愿听,却一桩又一桩飞入我的耳朵里。
他有次和苏妲己饮酒,远望见一老一少渡河,小孩走在前面,过河而去,老人落在后面,犹豫不前。帝辛说,这是因为小孩骨髓旺,不怕冷,老人骨髓空,怕冷。苏妲己不信,他就命士兵把两人抓来,用斧子砸开他们的腿骨让苏妲己看。那条河从此被叫做折胫河。
苏妲己说她有辨认腹中胎儿男女的本领,帝辛就抓来一百个孕妇试验。苏妲己让她们坐下再站起来,然后对帝辛说,先抬左腿者是男,先抬右腿者是女。帝辛不信,命人当场剖腹检验。帝辛还用酒装满池子,把肉割成一大块一大块挂在树林里,以便游玩吃喝。
帝辛将他以往在战场上的创造力,充分发挥到了折磨人的方面。他设置了炮烙刑。有两种行刑方式,第一种在架立的铜柱上涂抹油脂,下面烧旺炭火,让人在铜柱上行走,脚烫滑,跌入炭火即烧死;第二种是强制人抱着烧红的铜柱,活活烙死。所有劝谏他的人,在这两种行刑方式中选取一个。
我想去劝谏,想以死明志,但帝辛压根不见我。不知他是不是不好意思见我,亦或是他顾念旧情,不想我受那炮烙之刑。所以我选择了等待。
姬昌有段时间也在朝歌城,帝辛囚禁了他。本来帝辛任用姬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九侯有个美丽的女儿,献给了帝辛,她不喜淫荡,帝辛大怒,杀了她,同时把九侯也剁成了肉酱。鄂侯极力强谏,争辩激烈,结果鄂侯也被制成了肉干。姬昌听说了,暗暗叹息。有人向帝辛告发这件事,他就把姬昌囚禁在了羑里。
我每天都能听到这些荒唐事,但远远也不止这些。
他为苏妲己建了摘星楼,让她站在上面遥望家乡,只是这里主要是用来寻欢作乐。苏妲己建议帝辛在摘星楼前挖个方圆百步、深高五丈的大坑,将不听话的宫女丢进去和蛇蝎虫蚁在一起。
他还建造了鹿台,高千尺,宽三里。本来这个工程完工要三十五年。帝辛命崇侯虎监造,只历时两年四个月。其中到底埋了多少枯骨血泪,我不敢去想。
鹿台完工后,苏妲己请她的众姐妹变成仙子、仙姬来鹿台赴宴。我知道,机会来了。宴会后我与武成王黄飞虎一道,隐踪匿迹,追到妖狐洞穴,放火将狐狸尽行烧死。我拣未烧焦的狐狸皮制成一件袄袍,严冬时献给帝辛,以慑苏妲己之心。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帝辛都不会相信,我也奈何不了苏妲己,我只能震慑她,让她不要太过分。我寄希望于是苏妲己让帝辛变成了如今暴虐的样子,至于别的,我不敢想,也不愿想。
我与苏妲己的战争开始了,我能模糊看清我的命运,那是一片灰暗。
帝辛的诏令随后便到了,让我进宫觐见。我没有任何意外,尽管我已经忘记这是多少年来,帝辛主动召我觐见的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缘由,但我知道,此去可能一去不回。
我还未出门,宫里有好心人将消息传来。帝辛今晨与苏妲己及新纳妖妇胡喜媚共进早餐,胡喜媚是只野鸡精。苏妲己忽口吐鲜血,昏迷不醒。胡喜媚道是苏妲己旧病复发,常有心痛之疾,一发即死。冀州医士张元,用药最妙,有玲珑心一片煎汤吃下,此疾即愈。帝辛便要传旨宣冀州医士张元,胡喜媚对帝辛说朝歌到冀州路途遥远,并推算说朝歌城中丞相比干便是玲珑七窍心,可借一片食之,帝辛即命人急召我。
我听了无悲无喜,想起当年姜子牙离开朝歌时,对我说的话。我找出他留下的符文,用水冲服。当年我曾举荐过姜子牙,帝辛不用。
我来到鹿台,帝辛对我说苏妲己心痛之疾,惟玲珑心可愈。听说我有玲珑心,借一片作汤,治疾若愈,此功莫大。
我笑一笑:“陛下觉得,人没心还能活吗?”
帝辛说:“皇叔之言差矣!只借心一片,无伤于事,何必多言?”
我朝着太庙八拜:“成汤先王,非臣之不忠耳!”我觉得也没必要说太多,我早就预见了这样的命运,我解开衣服,剑往脐中刺入,将腹剖开,血不流,我将手入腹内,摘心而出,望下一掷,下鹿台去了。
我遵循着姜子牙对我说的话,骑马飞奔,终于听见一妇人大叫卖无心菜,我勒马问道:“人若是无心如何?”
妇人答:“人若无心,当然会死了!这还用说吗,空心菜买不买,好便宜的。”
我呵呵一笑,坠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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