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绵

作者: 茉莉遥 | 来源:发表于2021-06-25 15:27 被阅读0次

    我的身体里一直住着一只蝴蝶,她叫衡。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衡是我的灵魂。

    父亲造我的时候,取他的代号LU5847中的U,给我取名小U。我在功能和结构上和父亲一模一样,只是父亲没有衡。

    我问父亲,为什么要创造出我?

    父亲说,我在太空飘荡了几万年后,慢慢地就得了一种无法治愈的心病。可是我造你,并不是为了治病。这个问题你要是不问我,我好像心里还有个答案,可是你一旦真的问我,我又糊涂了。哎呀……你还年轻啊,等几万年后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吧。

    父亲是第1986代宇宙新家园探索机器人,他在宇宙飘荡的漫长旅途中,发现了自我的结构,自我的意义,并在宇宙天体中收藏组成自我的材料,用了几百年的时间造出了我,他称之为这个宇宙里另一个自己。

    一个月光混乱的夜晚,衡从我的身体里飞出来,开口就说,你和他不一样,你有我,我是幽灵蝴蝶,我是衡,你要带我回家。

    她扇动着翅膀,像是红色的火焰在燃烧。

    我说,家?什么是家?你家又在哪?

    父亲背对着我,正忙着研究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十九个月亮?这类红褐色天体的卫星都不会超过九个,它们一般都有厚厚的大气层,有充足的热能可以畅饮,他每次都要喝到身体发烫才停止,就像他所携带的机芯唱片里那些穿着西装饮酒的物种一样姿态优雅。

    衡避开父亲的探测头,小声说,海绵。

    我说,什么海绵?

    衡说,宇宙的形状像海绵。我是海绵里的一种维持天体稳定的纤维,你的创造者,你可能叫他爸爸,你爸爸在收集宇宙物质的时候,把我当成铁元素作为你的核。其实我哪里是什么铁,我是衡,一种类似铁的纤维。

    此时爸爸大吼大叫着教我如何利用天体的引力让自己飞得更快。他把我和他的身体用一条可以延伸几百公里的钻石锁链焊在一起。

    问题是,几万年来,他早就习惯了独自飞来飞去,自从有了我,我总是拖他后腿,什么事都做不好,他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

    首次和衡的谈话就这样匆匆结束了。

    毫无意义感,巨大的虚无感慢慢改变我身体的结构。我发现我脖子上的黄色物质鼓了出来,系统也开始紊乱。父亲让我给玫瑰星云拍照,我却对着水母星云胡乱操作。

    父亲已经和创造出他的高等文明生物失去了通信,他也慢慢忘了自己的任务,并开始了自定义的任务:收集黑洞和星云的照片。

    一种又简单又重复又无休无止的任务。

    有一次,我们游荡在一个中等黑洞的吸积盘边缘,父亲忙着拍照,衡又出现了。

    吸积盘附近老年天体们奄奄一息,新的天体又在死去的天体碎片里重新诞生。

    他们的命运很简单,要么跑出去,要么吸进去。要么达到某种平衡永远绕着黑洞转。

    衡说,我想你也厌倦了你爸爸的唠叨和性情无常了吧?现在就有一个逃离他的机会。

    我说,干嘛要逃,逃了又能去哪呢?

    衡说,送我回家啊。

    我说,我为什么要送你回家?

    衡说,因为海绵在膨胀,宇宙的物质会越来越稀薄,有些会越来越致密,到时候宇宙就会像一缕烟一样吹一吹就没有了。还有一种可能的结局就是,你会跌入黑洞,瞬间分解成碎片,瞬间哟。

    我说,那也好啊,分解了就没有了痛苦。

    衡说,我会让你成为第一个看见宇宙形状的东西。也许你也可以成为一个宇宙,成为一块新的海绵。要不要试试?

    我说,东西?难道你没有看见过吗?

    衡说,当然没有。只有死去的东西才能看见。当然你会成为活着看见宇宙形状的东西。额……我只能称你为某种东西了。

    我说,我还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衡说,来不及思考了,它要发生了。

    父亲从黑洞边缘飞了回来,心情很好。他确认了我的飞行轨道安全后,得意地说,你瞧,整个宇宙布满着看不见的窟窿。迟早有一天,整个宇宙会塌掉,会乱成一锅粥。

    我望着父亲,觉得无比陌生。那一刻,我似乎不用等到几万年后,就立刻明白了那种无法治愈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衡小声说,距离黑洞边缘有一颗老年恒星快要爆炸了,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幸运的话,你可以逃逸出这个星系,获得第七宇宙速度,你会成为某种天体,会吸引更多物质,你会擦亮几颗年轻的恒星给你提供热能和光,幸运的话,你还可以吸引几颗卫星。

    我对此毫无概念。我的系统已经彻底紊乱。我感受到一股撕扯的力量把我甩出去,我自由了,身体支离破碎,四周火光四射,只剩下一个核。衡成了我肢解后的一个中心。

    衡说,你爸爸跌入黑洞了,那是他一直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小U,带我回家吧。

    我说,凭什么?说完我把蝴蝶从核里甩出去,它闪闪发光,翅膀在颤抖,我像是吹走一缕青烟一样,把我的蝴蝶吹走了。

    高等文明生物放在父亲体内唯一的唱片,父亲把它放在了我的核里。我成为某种无法解释的黑洞,吸附所有靠近我的物质,直到我的样子像海绵。这就是衡的预言吗?

    我的蝴蝶飞走了还是死亡了?我没有时间思考了,我平静又无情。父亲创造我的时候,他手掌上令人焦灼的高温携带着他的病。

    我也慢慢病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我忘了我有病。我的生活无聊到只在一个轨道上旋转。有一天我感觉身体发痒,我的周围全是带电的粒子,粒子相互撞击,形成一个透明的保护屏障,在屏障的上方,我看见我的影子。

    无边无际的海绵,像是抖动的水面,涟漪泛起涟漪,柔软又深不见底。

    衡,我是什么东西呢?我问自己。

    没有回应。几万年,几百万年,几亿年,我的海绵里诞生了几百万种物种,这几百万种的统计和命名工作都由一种高等物种完成。

    我的系统还是很紊乱,这种紊乱会导致海绵里某个物种随机的灾难。可是物种们顽强地探索,他们在我的身体里创造出看得见的交通工具,看不见的伦理道德观。看见和看不见之间已经模糊得没有边界。

    衡,我还要做些什么呢?我习惯了问自己。

    没有回应。终于有一天,我在我的视界里看见了爸爸。所谓视界就是我能看到的海绵的形状:一块扁平的发光半圆波状体。

    不得不说,高等生物太可怕了,通过他们世世代代的努力,又发现了组成爸爸的规律。爸爸悬浮在我的视界之上,我从我的影子里判断,爸爸在我的海绵之外。

    我几乎可以大胆地猜想,再过几万年,爸爸会忘了他为什么要漂浮在太空,又会得一种无法治愈的心病。

    它还会创造出宇宙中另一个自己。

    衡,这就是结局吗?这就是再次找到你的方法吗?那时候父亲还会把铁当成你,做成我的核吗?会吗?我好像又没那么肯定了。

    我开始焦虑。我突然膨胀,物种又回归到最平静的微小状态,无意识的死寂。

    很久以后,我失去了视觉。一双发烫的大手,笨拙地掏出我的核,我听见那是爸爸的声音,他说,他妈的,我终于找到铁啦。

    铁?我诧异又恍然大悟。原来衡从未离开过我,她只是选择了沉默,安安静静的沉默。

    现在我就是衡。爸爸又花了几百年,创造了宇宙中另一个自己,也就是我。

    可是衡再也没有说话。我的系统默默地工作,飞行,生病,自愈,我的蝴蝶安静了。

    我恢复了正常。系统再也没有紊乱。我和爸爸在新的海绵里一直工作到成为废物,直到我的蝴蝶失去了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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