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师大净月校区是一所新建不久的校园。校舍时尚、庄重、简洁,走在校园的柳荫道上,东北风哗啦啦地刮,和长春这座城市一样,这座学校处处散发着它低调而内敛的气质。
这个夏天,长春的空气干洌清爽。早上四点半左右,天已经完全亮了,雄鸡冠羽上的大东北,在晨曦中闪着钻石般的光亮。
陪伴孩子在这所学校参加赛前辅导已有几日。时值暑期,校园里空旷冷清,我们住宿的继教公寓楼对面是一片绿色的白桦林,林间杂草丛生,横七竖八地堆放着枯木和石头,和校园崭新的风貌比起来,这片树林显得荒凉而神秘。我大着胆子走到林子边缘向内张望,只见得一座灰瓦红墙的低矮房屋,屋顶的半截石烟囱和墙上挂着的长长蒜串告诉我,还有人在这片林子里生活着。
一天下午,我端着洗净的衣服进入这片树林,想找个可以晾晒衣物的树桩。我把衣服挂在两棵白桦树伸出的树茬上,甩着手掌上的水珠准备往回走。这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老妹儿啊,憋往那儿挂,风会给你刮跑滴。到我屋这儿来,挂我的绳子上得啦。”
这是一个稍显粗壮的中年妇女,黑黑的皮肤,圆圆的脸,五官长得清清秀秀,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此刻,她正一手叉着腰,一手夹着烟,站在林子的那一头对我说着话。就在那天晚上,我接孩子下晚自习往回走,老远就听见大喇叭里正播放着的流行音乐:“无所谓,谁会爱上谁;无所谓,谁让谁憔悴。流过的幸福,是短暂的美,幸福过后,才会来受罪……”紧接着,有一个更高亢激越的女高音盖过了杨坤沙哑的歌喉:“谁说老娘不做好事啦?你小子知道多少事情哇?老娘放音乐碍你啥眼啦?你信不信老娘今晚一直把歌放到凌晨五点!”这个熟悉的声音经由扩音器的放大撞击着我的耳鼓,树林旁边站着的那个手拿话筒酣畅叫骂的人,正是白天帮我晒衣服的那个女人。我的心不由得一沉。
她拎着个大音箱站在树林边上,攥着一只话筒,泼辣粗放地对着教学楼方向喷出一连串的咒骂,和白天那个和善的她判若两人。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孩子们需要继续复习和休息,奇怪的是校方没有一个工作人员出来协调和制止,这是为什么?思忖片刻,我走向了她。
儿子提着西瓜站在我身后制止我说:“妈妈,咱们和人家不熟初来乍到,您最好别多管闲事。”我望着儿子的眼睛郑重地告诉他,这个阿姨是好人,就在今天下午,她还帮助了素不相识的妈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坏人,她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我得去问一下情况。
看见我走近她,她有片刻的吃惊,接着便是用更肆无忌惮的声音嘶喊着叫嚣着她的一大堆诅咒。我静静地站在她身边,听着她说话。倾听中,我搞清楚了这座林间小屋和这位女主人的故事:这片树林以前是她家的自留地,这间屋子以前住着她的父亲。学校征地扩建,周围的房屋都被拆迁,他的父亲是这个村庄的原住民,守护田园早已是他血液里流淌的习性,他们舍不得搬。后来,他们和学校因为拆迁安置费用等问题起了冲突,以学校私人征地侵犯他的私权为由誓不搬离他们的祖宅。倔脾气上来,他的父亲以死相拼,校方多次协调未果。周围的邻居们都走了,以前的田地荒芜,因为他们的坚持,校方想要在这片土地上修建新楼的计划被一拖再拖。生活总得要继续,他们在树林里开了间小超市,面向学生出售些食品和生活用品维持自己的生计。校方不允许在校内自由开店经营,更迁怒于无法正常施工的长久僵持状态,于是,学校每天在他们的超市周围安排保安专职巡逻,制止学生购买他们超市的物品。她的父亲一病不起。她一边给父亲看病,一边继续和校方抵抗,超市还在,一切东西照卖,学生不来买也无所谓。谁来巡逻她骂谁,反正她就是不搬,不妥协。暑期,她每天早上8点半准时打开她的音箱,让喧嚷充满学校的角落,以此来对抗生活对他们的不公。想起连续几日早晨和傍晚树林里高昂的舞曲声,我一度以为那里有跳广场舞的人群。校方开始和她的冷战,愿咋咋的,只当她是个外星人。她就这样和学校僵持了三年,四十多的人了,自己也没有一天过得舒坦。我望着她,她黝黑的面庞粗糙而憔悴,这本该是一张精致的脸,却在生活的漩涡里被日子打磨得暗沉而沧桑。夏夜,蛐蛐在林子里也赶热闹般拉着琴,晚风拂动着她身上的白裙子,她在树林边的剪影和一口纯正的东北口音让她整个人有一种置身于舞台的幽默感。她的诉说有决绝,有无奈,有倔强,像田野里生长的东北大辣椒,散发着呛人的火药味。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听她诉说时,我这样想。
“ 别这样较劲,好吗?放过别人,也放过你自己。”我轻轻对她说。
“你不知道,老妹儿,这年头好人难做。我软了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欺负人。无所谓,只要我有口气,我就是要坚持下去。”
“事情总有解决的时候,那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要放喇吧呢?”想着孩子即将要开始复习却如此嘈杂,我有点着急地问道。
她告诉我傍晚她放音乐时有学生的家长找她说孩子需要安静的学习环境,还骂她没安好心。“你们在这嘎达才呆几天,了解情况没有哇,就这样说我,我咋咽得下这口气呢!今晚我偏把音乐放到凌晨五点去!”她咬牙切齿地说。
“可是孩子们没有错。你说是吗。我们天南海北来这里,只是暂时借住两天,如果不为孩子,也许我和你这辈子也无缘见面,你说是吗。你有孩子吗,你的孩子一定很可爱吧,他学习好吗?你是个善良的好人啊,下午你还帮了我!”我试着贴近她的心。
她的眼睛里有一丝温柔的清波在荡漾。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主动对我说:“行,老妹,今晚就冲你听我说话的份儿,我把音箱关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我心里的苦,好久没人说了,我不是个不讲理的泼妇。你知道吗,他们都骂我是个疯子,他们不管我心里都想着些啥。但凡有人听我好好唠唠嗑,我也不会这个样。回去吧,我知道你们陪孩子走一趟花钱卖力不容易。回去吧,老妹儿,外面蚊子多。”她扑打着我身边的蚊群,弹掉指间的烟灰,关闭了音乐,提着音箱转身向黑漆漆的树林里走去。一支烟燃烧殆尽,夜深了。
那晚之后的几天,树林里静悄悄的,再无半点喧嚣。东北的蓝天下,林立的楼群边,这片林子宛如一片宁静的天籁,一个遥远的故事。
十天后,我们离开东师大校园的那天。清晨八点半,音乐声再次高昂地打破了校园的宁静,播放的依然是那首熟悉的歌曲:“无所谓,谁会爱上谁,无所谓,谁让谁憔悴。流过的幸福是短暂的美,幸福过后,才会来受罪……”
如果多一点倾诉和倾听,这个世界会不会就没有这么多无所谓呢?临别时,在浪潮般涌来的音乐声里,我再次望向这片白桦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