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周末,回老家一趟,父亲邀我一起到地里摘菜。虽然有阳光,但地里还是有点潮湿,我像个城里人似的捡着干燥的地方跳着。父亲回过头来对我说:“不脏,你就站在那好了。”我听出了他轻微的嘲笑和调侃。于是,我就站在田埂上,看他摘菜,看着一陇陇绿色,我明白了父亲要我一起去的理由:赤裸裸的炫耀。
父亲种菜是认真的,13岁开始,他就开始务农,摆弄泥土的技术已是炉火纯青,开荒、锄地、春种、秋收……再没有人比他更像专家了。父亲对土地是虔诚的,土地也让父亲特别有成就感。
父亲四九年出生,避过了战乱,但没有避过饥饿。十几岁的时候跟随爷爷从淳安移民到桐庐,小小年纪就辍学劳动,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一家人生活的重担。小时候,我们四姐弟,是同龄人中干活最多也最苦的。
父亲对土地很吝啬。连田埂上也种着黄豆,到了十月份打黄豆的时候,苦了我了。因为那条本就狭窄的田埂更是下不了脚,勉强通过也是小腿上刮满了痕,纵横交错,像受了鞭刑一样。
水沟里也种着稻子。以前家家户户种水稻,在田边留出一条水沟,灌溉用的。父亲不会放过任何可以种植的土地,包括这条水沟。我最早的插秧是在水沟里开始试水的。
父亲是以一个优秀的农民为荣的,田里的收成肯定要多,而且田里的作物要整齐有序,有点艺术的特质。于是,我在五六岁的时候在水沟里尝试插秧。水沟很小,大概一尺左右,而且歪歪扭扭,但每行要种三株,而且这三株要“起承转合,过度自然,线条流畅”。父亲当然说不出这样的话,但是以现在的我来看,大概是这个意思。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当然不会理解,插的秧也肯定不符合他的要求,于是他就会走过来,不是指导和示范,而是连根拔起重新让我插过。
我这样啰里啰唆的讲述,尽量还原四十多年前的父亲和我,只是让你相信,这件事是真真切切的。这么严厉的教育,已经超过劳动教育,上升到人生态度价值观的教育了。我像童第周一样暗暗发誓,一定要种出符合父亲气质的秧苗。后来的后来,凡是路过的村民一直夸奖我种的秧苗,于是我转正了,转到田里去插秧了。
父亲对土地很怜惜。为了他这个情结,我们姐弟几个吃了不少苦。印象中,父亲从来不会让土地干裂,灌溉、浇水像例会一样,一天几次,从不间断。我们家几块田地刚好在水塘旁边,一到干旱的时候,他就会未雨绸缪,用“泥坝子”把水塘里渗出来的点滴细流积攒起来,为此,从不和人动手的父亲跟别人打了唯一一架,因为别人要放他的苦心积赞的救命水,触到了父亲对土地的底线了。
印象中,有一年夏天特别干旱,父亲叫我们几个姐弟,把家里的盆盆罐罐都用上,从水沟里舀水到水田,这是我干过最没有盼头的事了,因为杯水车薪,所以只能是聊胜于无,而且根本就没有完工这一说,于是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辛苦的劳作,还好有盆罐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午后聒噪的蝉声中,略显的有点诗意,正应了德国诗人荷尔德林那句话“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
这还不算苦头。最让我们姐弟四个恼火的是,到了收割的时候,父亲也不肯把田里的水放掉,美其名曰“养田”。别人家的割稻子是旱田,一个小时就会割玩,我们是割一捆要拿在手上走到田边放好,用独轮车运回家打稻子,效率很低。而且从不断水的水田我们叫它“烂咚田”,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也特别费力。
父亲对土地的感情,没有经历过饥饿的人是不能感同身受的。我也不能感同身受,但从小耳濡目染,我可以理解。土地是他的命,土地是他一辈子的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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