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是七月读的了,书评一直拖着没写完。就算现在写完了,也还总觉得写不出它的好。说到底,一本书的好坏,只有读了的人才能真实感受到。文末断章取义地摘了几段,随着这几段话单独看也不失精彩,但是更适合放回原文品读。不知道该怎么推荐这本书才好,只能说这是一本小说中的上品。
去年春天,阿城文集出版最新全套,我关注的一个公众号写了推送,称他写出了中文最美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听说阿城,心有神往。
后来,网购了一本《威尼斯日记》,很薄的小书,记录了阿城在威尼斯的见闻、经历和感想。大概由于是记录式的日记体裁,没觉出多么惊艳的文笔,只服他学识渊博,各行各业的知识信手拈来,大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之势。王朔称誉他为“活式百科全书”,实至名归。
再后来,常见简书作者谈写作技巧时一再推崇阿城的文字,于是心中的好奇再被掀起。终于某次逛图书馆,有幸寻得这本《棋王 树王 孩子王》。阿城写的小说不多,这“三王”是他最出名的三篇小说,据说当年一经出版,震动文坛,奠定了他独一无二的地位。
第一页起读,我便被他的文字征服。那是一种特别干净朴素的语言,中学语文学到的表现手法中,有一种叫“白描”。白描大概是中文才有的文字表现形式,而阿城的文字,给我的第一感觉是,这就是所谓的白描吧。
全书读完,此前听闻的所有关于他的赞美,我全都相信了。阿城,现在念这个名字,满是轻柔。阿城,美。
这三个故事都发生在“知青下乡”时期。阿城均以“我”为第一视角讲述故事。这个“我”并非随意而取,而是与故事主角相识且还算要好的那个人,是三个故事的见证者。
《棋王》。
棋呆子王一生,痴迷下棋,技艺高超。他错过象棋比赛,决心与比赛决出的高手一决高下,于是比赛会场出现了空前的盛况:一人同时对战多人。甚至与冠军的比试,不仅是盲棋,还要经过几个人的接力传话。比赛结果是,王一生一人赢了所有,坐实“棋王”称号。
除了王一生这个角色,脚卵和冠军老头儿,也让人印象深刻。脚卵是个无私的青年,不贪小利小财,好交友。冠军老头儿欣赏后生,颤巍着前来一睹王一生风采,他愿与王一生结下忘年交,这个老人不倚老卖老,令人尊敬。
《树王》。
一个人和一棵树可以有多亲密的关系?《树王》告诉我们,树倒,人倒。力大无穷的肖疙瘩,年年维护古树,使其不被砍倒。终于那天,下乡青年执于砍倒大树,他亲眼见着大树被砍倒,无力回天。那种无力感多么沉重和绝望,旁人只能意会无法体验。
一向健朗的肖疙瘩随着大树倒下,也倒下了,死去了。他看起来是个沉默的粗糙大汉,私底下却一直在给因他而残废老战友寄钱,所以一家生活才会那般清贫。他被埋在大树一丈远处。天降大雨,树根生长,新生的树根穿过棺材下稀松的土壤,把一具棺材顶在空中。人类无情,容不下“无用”的大树。大树以无情相报,不容肖疙瘩。
《孩子王》。
这是由一本《新华字典》串联成线的故事。“我”和来娣,王七桶父子,王七桶和“我”,“我”和王福,这一对对均和《新华字典》有所关联。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对父子,身患残疾常被使唤的父亲王七桶,勤奋刻苦为父争光的儿子王福。
瘦弱的下乡青年“我”被突然委任初三语文老师,第一堂课闹了乌龙,反倒要学生来指导老师如何上语文课——语文课就是满满的套路。其实回想小学、初中,我的语文课也是那样上的,一篇课文,识生字,划段落,总结段落大意和全文主旨。可是作者偏不这么做,课本上的课文他一篇不教,只教作文。后来总场的教育科长听闻此事,将其辞回农场。
《树王》和《孩子王》的结尾都有些许淡淡悲凉。
我没有充足的文学素养和常识,关于书的背景、意义之类我说不来。从前读小说,只关注情节发展,近来脑子有所长进,会关注情节之外的东西了。
初读阿城,我被他的文字深深吸引。故事的内容已是次要,且这本“三王”恰巧不取胜于故事。单是文字,就足够让人品读多遍。
就我目前有限的阅历来看,能让我舒服的语言有两种,一种平实朴素,遣词造句得体,读来有古味,如阿城,亦舒。一种是诗意的乡村语言,如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和萧红的《呼兰河传》。
阿城的语言,有人评价说:阿城上承一个非常中国的传统,他短句用得多,动词用得精当,形容词用得谨慎。几乎没有五四腔和翻译腔,少年时期的他混迹在琉璃厂读旧书,他的文章有股旧书的味道,但又能读出这么帖切的辛酸和喜悦。
这一段话真是再贴切不过。热爱文字的人,读到阿城,没有不震惊、不敬佩的吧?
三个故事,各摘一段,以飨读者。
《棋王》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桩,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
众人都呆了,都不说话。外面传了半天,眼前却是一个瘦小黑魂,静静地坐着,众人都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王一生虽痴迷棋道,好似羽化登仙,可他对吃有超乎常人的认真和虔诚。阿城的这一段描写也颇为传神。
《棋王》同名电影剧照听见前面大家拿饭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啪”地一声咽下去,喉结慢慢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北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
《树王》
千百年没人动过这原始森林,于是整个森林长成一团。树都互相躲让着,又都互相争夺着,从上到下,无有闲处。藤子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就像爱串门子的妇女,形象却如老妪。草极盛,年年枯萎后,积一层厚壳,新草又破壳而出。一脚踏下去,“噗”地一声,有时深了,有时浅了。树极难砍。明明断了,斜溜下去,却不倒,不是叫藤扯着,就是被近旁的树架住。
《孩子王》
《孩子王》里我喜欢的有两处,一是“我”第一次教作文说的一段话,二是王福写他父亲的文章。
……作文不能再抄社论,不管抄什么,反正是不能再抄了。不抄,那写些什么呢?听好,我每次出一个题目,这样吧,也不出题目了。怎么办呢?你们自己写,就写一件事,随便写什么,字不在多,但一定要把这件事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写出来。……流水账就流水账,能把流水账写清楚就不错……
语文老师被科长辞去职务前布置的最后一次作文题目是,写一个人。王福写了《我的父亲》,文字虽稚嫩,情感却很深。
《棋王 树王 孩子王》有许多版本,我看的是今年元旦燕山出版社出版的新文学丛刊版本。从图书馆借来的是没有封皮的,就是一本蓝绿色的小书,有磨砂的手感,轻巧,舒服。
“三王”向我们道出了美好中文的样子,这是一本值得所有国人反复咀嚼的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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