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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惠民:中路因循我所长

韩惠民:中路因循我所长

作者: 骊麓文苑 | 来源:发表于2024-08-27 13:26 被阅读0次

          儒学思想是唐代伟大诗人李商隐人生思想的主导和基本面,这几乎是学界的共识。正如儒学思想本身有其两重性一样,形之于李商隐身上的儒学思想,其两重性就显得尤为明显而强烈。卫道而又“叛逆”,这种看似矛盾的两种情景,竟能如此和谐地统一于李商隐身上,从年幼而至终老,一以贯之地矛盾斗争着、支撑主导着其仕途和人生,朴实而又神妙,给世人留下了诸多难解之谜。   

            其实问题很简单:屁股决定脑袋。这一切的奥秘,就深藏在李商隐的社会生活实践之中,深藏在他饱尝苦难的人生经历以及苦难中磨励而成的奉世向善、耿介多思乃至争强好胜的性格之中。   

            早年刚过三岁时,父亲李嗣为着一家人的生计,携商隐及全家,南下一千多里,前往江浙幕府谋职。先后辗转漂泊于浙东、浙西观察使幕府,辛苦奔波、操劳,拖垮了身体,六年后竟然撒手人寰。这对于不满十岁的小商隐,无异于晴天霹雳!走投无路百般无奈的母亲,只好带着年幼的儿女,扶柩还乡,返回荥阳老家。此后,作为长子,李商隐辅助母亲,稚嫩的双肩挑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担。

          幼年亲历的苦难在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李商隐是在父亲早死、家境困顿的艰难条件下成长起来的。自小他打父母那儿听到的衰微没落家族史,依稀可记;在江南目睹父亲在劳累和病痛折磨中离世的惨状,历历在目。这些印记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的一生。直到会昌年间在《祭裴氏姊文》中,他还念念不忘当年难忘的经历和感受:“某年方就傅,家难旋臻……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乃占数东甸,佣书贩舂”。 所有这些,如锥在心,矢志难忘!

          在苦难的日子里,李商隐苦苦思索并逐渐坚定了自己的人生志向:为寻求改变现状,唯一的出路就是入世报国、仕途荣身。恰逢这个念头,正好与邻居一个堂叔盼其学有所成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李商隐便一头扎进堂叔的怀抱,全身心地专心致志地聆听堂叔的教诲与管束。

       这位堂叔其实是个隐居乡间的老处士,李商隐昵称其为“处士叔”。他早年入过太学,十八岁时就能“通五经”。按照唐代对经书的分类,是将《礼记》《左传》,《周礼》《仪礼》及〈尚书》《公羊传》等经典,分为大、中、小三类。“通五经”是指“大经皆通,余经各一,《孝经》《论语》皆兼通之”,属于科考明经科的最高等级了。可见年轻时的处士叔,宦途应该是畅通无阻的。谁知天公作梗,处士叔的父亲不幸染上了重病,于是他毅然放弃了科举仕进的机会,退学居家侍奉父亲,一待就是二十年之久。在此期间,处士叔学业精进,不但精通五经,还擅长古诗,书法也十分了得,成了名扬乡里的人物。而且他的秉性也颇为怪诞:文才学问,仅限家教,从不示人;性格骜傲,蔑视趋炎,拒绝做官。传说一次因事路过徐州,当时的武宁节度使慕其大名,宾礼相待,邀其入幕为官而遭拒。就连他的亲友,后来职任华州刺史的崔戎,曾经登门劝他作官,也丝毫不给故友面子。   

            李商隐在处士叔的言传身教下,自是获益匪浅。不仅深受熏陶,潜移潜化,铸成了正直做人,诚信为本,糅韧坚强,不轻言退乃至居傲高洁,从不服输的性格底色。而且在学业上旁征博引,以博制约,融汇贯通,达到了极高的水平和境界。一言以蔽之,就是从学识上、感悟上以及言行指导上,已经全面地深深地扎下了儒学思想的根子。他洞悉“仁者爱人”(《论语·颜渊》)、“仁者人也”(《中庸》)的精髓;谙知“礼”在其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道德仁义”已经绝对化为决定一切、主宰一切的法条象征;还悟得“内圣外王”是儒学政治理想的最高境界,“内圣”即“克己复礼以修身”,“外王”即修己之于安人“齐国治家平天下”。由此他深深懂得并坚持,在政治上恪守“仁政”和“民本”思想,在处世上奉行“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孟子·滕文公下》)的态度,以及在文学观念追求上,重视并秉持入世有为,功在美刺讽谏等等,这些都表明他基本上可算得上具有正统封建思想的儒生了。十六岁时,李商隐自觉学有所成,以《才论》、《圣论》一鸣惊人而“出诸公间”。虽然文章佚失后人不得其详,但可以肯定的一点,这些文章举措,必然是他对自己儒学思想的直接有力的诠释和张扬。

          但天生好学多思的性格,数年间自觉不自觉地,李商隐又对自己发现了儒家学说中的矛盾而深感纠结。在潜心硏读儒学经典中,李商隐在尽情涉猎和吮吸其精华时,出于童心的好奇,止不住忽发奇想,“跳出来”又作一番假设和质疑。不错,孔子是在扬弃殷周文化的基础上创建了儒学;这种人文道德学说,坚持以探讨政治道德、人生哲理为主旨,“民本”是其一条论述的主线。孟子继而大加阐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尽心章句下》)。这无疑都是至理名言。但他细究,孔子在高谈阔论“道德仁义”之外,其具体的方略、路径,却甚廖廖;且在大讲“民本”、“仁心”的同时,又对“天”、“命”、“天命”颇感兴趣;既其如此却又告诫“敬鬼神而远之”(《论语·雍也》),强调“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尔》)。这些,时不时地使得这位幼年学子颇感迷惘而恍惚。

          处士叔谨言慎行,始终苦心汲汲于传授儒学的大德及其价值、影响。李商隐初始听得新鲜、入迷,久而久之就觉得有些偏颇,甚至认为处士叔一味崇拜而走向了极端。他熟读各类古籍经典,对处士叔的偏执一隅,同样常常纠结于心。后来在《上崔华州书》中就坦言:“始闻故老(处士叔)言:‘学道必求古,为文必有师法’,常悒悒不快……以是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挥笔为文,不爱攘取经史,讳忌时世。百经万书,异品殊流,又岂能意分出其下哉”!当时就认为,“道”不该是孔孟的专利,人人都可以创设自己的“道”;抒发个人情志,畅言心声,为文也不必非得从儒家典籍中寻章摘句!足见这样的言论,当时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及至大中三年,李商隐为其崇拜者、晚唐著名诗人元结的文集撰写后序时,终于将早年对儒学不满与批判的情愫,一古脑儿地发泄殆尽。在《唐容州经略使元结文集后序》中,他愤而疾呼:“呜呼!孔氏于道德仁义之外有何物”?“孔氏固圣矣,次山(元结的字)安在其必师之邪”?他在痛斥时有论者“次山不师孔子为非”的偏见,以大量的论据和酌见,认为元结的思想不在孔子之下。“次山之作,其绵远长大,以自然为祖,元气为根,变化移易之……出行万里,不见其敌”!其力度之巨,世所瞠目。

          唐朝是儒道释三家都十分流行、并行不悖的朝代。早年研习儒家经典而又心有旁鹜的李商隐,乘处士叔不备,依其旺盛的精力私下又对佛经爱不释手,找到了又一个心灵归宿之处。十六岁后处士叔认为他学有所成而罢手,李商隐径直就去了附近的道教圣地玉阳山,在那里,任由一股清新澄澈之风荡涤着心扉。大和八九年间,二十来岁的李商隐侍奉母亲迁居济源的几年间,又数次去玉阳山。不仅结识了道友悟得了道教真谛,还任这股神奇之气撩开了心灵深处的情窦胚蕾。

          可见李商隐儒学思想的两重性,意蕴深厚而庞杂。这在某种意义上,对其踌躇难决,深陷迷惘伤感的泥淖而不能自拔的一生,其作用影响不言自明而又一言难尽。

          儒家学说本是春秋时期孔子创立的一支学术流派。只是随着历史的演进和统治阶级的需要,才不断被推崇、被神化、被封为思想道德乃至政治上的圭臬。尤其是西汉时期为着一统天下之需,径直把儒家典籍奉为经典,把儒学推为经学。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朝政后,俨然将其提升为主流文化,成为统治天下的御用工具。例如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其当初的本意是赋予人以道德的内涵,后来却逐渐被演变为专有所指,“天”、“命”、“天命”俨然变成了上天、君王、皇上的代用语。天命不可违,尊君为上,则成为主导社会的绝对法条。祈求仕进的有识之士,立足潮头的文人骚客,都无不将其奉为神明。在唐代,豪气冲天的浪漫主义诗人李白,就曾发出过由衷的心声:“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赠韦侍御黄裳》)。为民喋血的诗圣杜甫,践行的政治理想却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勇立潮头为民请命的现实主义诗人白居易,锋芒尽显却难掩恻隐之心:“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伤唐衢二首》)。尽管语境、意蕴及畅抒的心声有所不同,但尊上忠君,却是不变的本意底色。

          受儒学思想主导的封建正统诗人李商隐,当然逃不出这样的窠臼。他渴望入世为官,改变苦难人生,就是希望在朝廷谋上个一官半职。心向朝廷,忠于皇室,拥戴圣上,就是当初他的最高理想并孜孜为之的圣事。他一生经历过宪宗至宣宗六个朝代,人生最重要的三十年是在文宗、武宗和宣宗当朝度过的。尽管他博览群书,对唐代前朝皇室的隐史秘闻,对前代圣君包括太宗、玄宗、宪宗等拿不上台面的朝野传说,他尽悉皆知,但人生初始,都能恪守本分,依然深怀拥戴敬畏之心,丝毫没有戏谑亵渎之意。文宗大和九年“甘露事变”发生后,李商隐科考不第,闲居乡野。当闻知皇上受屈蒙难后,身为一介草民,就拍案而起,奋笔疾书,连赋《有感二首》、《重有感》诗作三首抒发心声。“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展示的是对困厄中的文宗皇帝的拥戴、忧思和尊崇之心;“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更是心怀焦虑,寄望于文臣武将挺身而出,一展报国护君的壮举。当年正统的儒家嫡传弟子的一片赤诚,苍天可鉴的浩然之气跃然纸上。

          一般而言,忠君与爱国密切相关,往往大量的具体的表现为乐观自信、奋发进取的精神,以及瞰览天下、勇于担当的胸襟。这在当初李商隐的身上亦有着集中显明的体现。武宗会昌三年间,昭义节度使刘从谏病死后,其侄刘稹自称留后,独树一帜背叛大唐,朝廷果断以石雄为帅出兵平叛。李商隐闻讯后大喜过望,赋诗盛赞“将军大旆扫狂童,诏选名贤赞武功。暂逐虎牙临故绛,远含鸡舌过新丰”(《行次昭应县道上送户部李郎中充昭义攻讨》),为朝廷的英明决策和维护国家统一的壮举而庆幸欢呼。他还善于通过对历史人物的功绩赞赏,来表述自己对国家君主的忠诚与拥戴。宣宗大中初年,李商隐追随桂管观察使郑亚南下一年半后,北归游经荆巴一带,顿生思古咏怀之情思:“益德冤魂终报主,阿童高义镇横秋。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无题·万里风波一叶舟》),在自己潦倒漂泊、求职无所之际,联想起史上三国猛将张飞的冤死及西晋大将王濬南下灭吴的壮举,这些千秋功烈不禁使自己又生有所作为、忠诚报国之心。不得不提及的是,李商隐的忠君爱国情怀,尤为体现在他为国分忧、惜恤爱民上。当年恩师令狐楚病逝于兴元,他在扶柩返回长安途中,目睹朝政凋敝、农村荒凉破败、农人衣食无着的惨状,愤而吟出《行次西郊一百韵》,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实,尽抒怜惜百姓、为国分忧的耿耿情怀。“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无衣可迎宾”,多么凄惨伤感的景象!“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又是多么撼天动地的真诚与誓愿!忠君爱国的殷殷之情,这种儒家情怀唤起的本能的真情实感,李商隐抒发得淋漓尽致!

          世间的事物是复杂多变的。千变万化的客观事物势必要求人们的认知和态度,要与之相适应,作出必要的矫正乃至改变。随着晚唐国运的式微衰败和社会矛盾的恶化发展,国政凋敝,君王昏庸,战争频仍,社会混乱,人民深陷于苦难而渺无出路。诚实率真的年轻诗人李商隐,禁不住在迷惘中苦苦思索,矛盾的焦点逐渐集中于一国之君身上,内心深处的“叛逆性”,随之就萌生、发展了起来。

          实际上李商隐对社会、朝政乃至国君的负面看法,初始是纠结于自己科举之路的苦思无解,而逐渐萌生、延伸和发展起来的。开成二年应试后,李商隐心怀忐忑,向曾任御史中丞的崔龟从献书求知,以作试探。谈到自己的应试经历时说:“凡为进士者五年,始为故贾相国所憎,明年病不试,又明年,复为今崔宣州不取。居五年间,未曾衣袖文章,谒人求知”(《上崔华州书》)。系指自己从文宗大和七年正式应试,到开成二年春初尚未知晓登第与否的五年应举之路,坎坷多舛,一言难尽,俨然一副艰难困顿而又绝然高傲状。实际上他早在大和四年,就陪同长他九岁的令狐绹偿试参加了科考,绹荣登金榜,自己因默默无闻而名落孙山。如此一路走来,他对朝廷的科举取仕的内幕洞若观火:“行卷”成风,贿赂猖獗,以“貌”取人,暗箱操作……对此他疾俗至极,愤怒至极。后来得知自己此次登第,是主考官高锴以此还了令狐绹的人情,竟然怒火中烧,一时无语!他由科考的无序看到了官场的黑暗,原来荣华高尚的朝廷在他的眼中开始变得模糊,而对此负有直接责任、失察甚至偏袒的国君皇上,其形象在心目中亦逐渐动摇起来。

          不吐不快!李商隐的这种情绪,开始是发端于对往朝国君的调侃、不满和责斥。早年他科考不第,闷闷不乐,闲暇无事,四处游逛。长安城区的兴庆宫、华清池以及咸阳辖区的仙游寺、马嵬驿等等景点,无不留下他的足迹;所见所闻,也无不勾起心中追古讽今的阵阵涟漪。大唐由鼎盛滑向衰微败落,玄宗皇帝就是个始作俑的亲历者,是个身负直接干系、罪孽深重、影响久远的𣁽首。李商隐对往朝国君的怨愤,自然瞄准于他,火力全开。在兴庆宫过《龙池》,他尖刻地蔑视玄宗霸占儿子李瑁(寿王)之妃杨玉环,激起儿子的幽怨和国人的不齿:“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他在长安游历最多,屡屡往返于京城和荥阳必经之地的骊山,更是难忘这段父子的仇隙及对君臣关系的影响:“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唯寿王”(《骊山有感》)。更有甚者,念及玄宗与贵妃的荒诞情事而酿及国之大难,他更是穷追猛打:“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马嵬二首》)。或棉里藏针以调侃,或严辞质疑以痛批,对往朝国君如此大不敬,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任心徜徉、直抒胸臆而发惊世之语者,唯有诗人李商隐!

          随着时势日下,朝政混乱、民生凋敝的乱象愈演愈烈。生性忠君爱国、耿介不羁的李商隐,历经苦苦思索痛定思痛,逐渐理出总源头,遂将批评抨击的锋芒,直指昏庸的当朝国君。“甘露事变”发生后,李商隐在为国分忧、尊上拥君的同时,就委宛地批评文宗好了伤疤忘了痛,忘却了治国之本:“谁瞑衔冤目,宁吞欲绝声?近闻开寿宴,不废用咸英”(《有感二首》)。直至文宗逝后在悼诗中,李商隐提出了“历览前贤国与家,成为勤俭破由奢”的著名论断。在肯定文宗一生崇尚节俭、率身示范的同时,委宛地批评他不重视选用足堪大任的将相之才,不力剪祸害皇室朝政的奸恶权阉,以致“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咏史》)。暗讽文宗一生效仿舜帝,情系爱民求治,最终却落得个事与愿违、苍梧痛哭的可悲结局。

          武宗继位后,虽然在攘外患平内乱,肃吏制压宦官诸方面政绩可观,但他同样不问国计于贤臣,而是酷信仙道之术,奢求长寿而误国。“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贾生》)。想起汉武帝当年为炼丹修身,对患有消渴症的最亲近的臣子司马相如,也舍不得赐予一杯仙露水:“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汉宫词》);比照当朝武宗皇帝,对于名扬天下、渴望仕进报国的自己,屡屡不屑一顾,怨愤之慨跃然笔端。

          及至宣宗当朝,国政大事皆系于牛党。这帮小人全然不顾国之根基大计,为着一党之私,欲将政冶异己赶尽杀绝。宣宗登朝的次日,就将前朝宰相李德裕贬为东都闲职,随后数年又以种种罪名远逐京都,先是外放为荆南节度使,再贬为潮州司马,尚未抵任又贬为崖州司户参军。对于会昌年间功绩卓著的一代名相,无故遭此厄运,李商隐愤愤不平。他发思古之幽情,为其鸣冤叫屈:“日暮灞陵原上猎,李将军是旧将军”(《旧将军》)。如此讽谕仍不解恨,遂将矛头直指宣宗:“秦中久已乌头白,却是君王未备知”(《人欲》)。试问如此朝政乱局国之悲剧,世人尽皆知晓看穿,岂有国君不解之邪?!暗讽明批,不留一丝情面。

          忠诚而又时发怨愤,李商隐儒学思想的两重性,聚焦于对待国君的态度情感,表现得如此意蕴深厚庞杂而又兰艾分明。

          儒学思想的立意,在于追求入世有为。基于此,李商隐常怀初衷,殷殷苦心,不畏艰难,步履蹒跚地在这条路上苦行挣扎。为求得进士及第的一纸之约,历经八九年,“鸾皇期一举,燕雀不相饶”(《送从翁从东川弘农尚书幕》),小人当道,屡试不第,后来还是在关系人的延誉举荐下得以如愿。进士及第是李商隐正式迈上仕途的第一步,竟显得如此艰难而阴晦,这让他的心中很不是滋味。使他对未来期盼的仕途生涯,陡生敬畏惧惕之心,又怀珍重难舍之情。

          时至晚唐的科举取士制度,尽管积弊丛生,腐朽不堪,但毕竟给了出身寒门的有识之士以仕进的机会。进士及第后,官拜中朝,就成了李商隐的最高理想。入职秘书省校书郎后,虽然官职卑微,但身居皇室显位,有着亲近皇上的近水楼台,他一度为之庆幸。谁知数月后,他莫名其妙地被外派为四百里开外的弘农县尉,又因与上司政见不合,一年多后愤而辞职。闲居数年后,百无聊赖的李商隐又走进了明经科场。这次依然是官拜秘书省,但却职守正字,比三年前的官阶反而低了许多。他默默无语,汲汲于琐碎繁务,冷板凳一坐就是五年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呼唤,经常响彻耳畔;乱象丛生晋升无望前景渺然的现状,不时地纠结于心。百般无奈间,他毅然脱下青袍官服,径直离开京城走进了幕府。殊知世事难料,两年多后漂泊无着的李商隐,又走进了吏部考场。无情的官场实在令人沮丧!时隔九年,这次竟然官授周至县尉,简直教人心灰意冷,欲哭无泪!李商隐的入仕理想与客观现实竟是如此的势所不容,不时燃起的期图入朝有所作为的热望,屡屡却为冷酷的官场冰水无情地浇灭。进士及第之后三次拜官,碰得灰头土脸后又三次入幕,浑浑噩噩二十多年,期间的坎坎坷坷酸辛苦辣,使他陷入了不尽的泥淖而难以自拔;苦恼、迷惘缠身,纯正向上的儒学思想,也随之受到自扪、质疑以至某种程度的动摇、绝弃!

          既便如此,李商隐浸润于儒学典籍而修就的道德底线、礼数法条,不断显示出激情与活力。诚实守信的底色不改,顽强糅韧的性格依旧,时不时还显露出孤洁高傲、不向权贵低头的锋芒与头角。蜷伏在秘书省的数年间,他伏案孜孜,默默无闻。目睹多少颐指气使的新官入朝,多少风光无限的同事晋升离京,孑然凄冷的他都不为所动。“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泪》),表现出可贵的职业操守。有时尽管是受聘入幕,但仍一味秉持“只应不惮牵牛妬,聊用支机石赠君”(《海客》),展现出恪尽职守、竭力奉献的美德。每当遇到心仪的良机,就会自信满满,神采飞扬,“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高松》);而处于无奈的低谷,也懂得低下头颅,下气求人,“莫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寄令狐郎中》)。当然,底线不容践踏,正义必须捍卫。当受到无端的猜疑诽谤,自会义无反顾的回击:“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安定城楼》)。遇到上司、权贵的打击刁难,自会以强碰硬,不见丝毫的屈膝与媚骨,“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还京》)。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显现出李商隐仕途苦境中鲜活多面的精神样貌。

          残酷的现实有时往往出乎人们的始料所及。生活的苦难、官场的无情、命运的无常使得李商隐广博的儒学情怀往往显得无所适从、独木难支甚至渺无出路,迫使他在老道佛释中另觅生机。

          早年他兴之所往,跳出家学的儒家氤氲后,径直去玉阳山道观接受了洗礼。继而科考落榜,苦闷无助的他又走进那里寻求救赎。道学的清新敞亮,道人的澄澈胸襟,使他领悟进而看到了另一方天地。“君今并倚三珠树,不记人间落叶时”(《寄永道士》),人生境界又升腾出另一番胜景,增添了继而前行的动力。进入仕途他始终在党争的夹缝中生存挣扎,如同掉进了冰窟,但思及道家的世界中,“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霜月》),又从另一层面悟得了奋斗人生的哲理和情趣。武宗当朝,奢求道术,宠爱妃子才人,置求贤治国于不顾,李商隐愤而讽古怒批:“莫恨名姬中夜没,君王犹自不长生”(《华岳下题西王母庙》),怨忿之情不吐不快!

          如果说道学让李商隐看到了人生的多面与神趣,那么,佛学又使他寻到了避难解脱的港湾与疗伤的净地。在朝中秘书省职守的多年,冷漠的世情和无聊的时光,驱使李商隐在重温佛典的同时,频频走进京城内外的佛寺名刹。在高师荟萃的皇都长安,智玄法师的学识、人品与情缘,足为翘楚。李商隐慕名求拜,机缘相投被诚纳,以弟子礼事之,遂与智玄法师成知己之交。在频繁交往中,他不断领悟到佛学的虔诚、渊博与浩瀚。时逢武宗“灭佛”,智玄无奈回到故乡四川。十年后李商隐入职梓州东川幕,方得重见恩师。此时的他,入朝拜官的欲望几近泯灭,爱妻初逝又陷于极度悲苦,漫无出路中“东西南北皆垂泪,却是杨朱真本师”(《别智玄法师》),得到了智玄法师的慰籍与教诲。后来他刻意拜会宪宗的女婿、曾两度拜相、现任西川节度使的远亲杜悰,求其援引仕进,殊料受到冷遇,心意俱灰,随之彻底抛却了仕进的念头,此后一头扎进了佛释的怀抱。李商隐在梓州精于硏读佛经的同时,心裁独出,在常平山慧义精舍藏经院,苦心凿创五间石壁,倾尽心血金字勒成《妙法莲华经》七卷,成为轰动佛门的盛事。将毕,赋诗作结:“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题僧壁》),尽抒平生与佛门的交往情谊、佛海的渊源广博及其三生对佛教的忠贞不二。从此尽抛尘缘俗心,徜徉于般若波罗蜜多的浩瀚之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晚年回眸这令人揪心的一生,仕途坎坷,厄运连连,在跌跌撞撞的摸爬滚打中,到头来万事成空:力图功耀朝廷却只能饮恨,搏击仕途却得到不尽的屈辱与不公,幸福之家却遭逢爱妻早逝,身染重病却眼巴巴不忍相看亟待扶持教养的一双儿女。此时的李商隐百感交集,万箭穿心,在悲苦无奈的血泪俱下中,平静地缓缓而吟:

    中路因循我所长,
    古来才命两相妨。
    劝君莫强安蛇足,             
    一盏芳醪不得尝。 

          这首《有感》七绝小诗,是李商隐对自己苦难人生的血泪总结,是对后人勿蹈复辙的忠恳告诚,字面朴实却力系千钧!他清醒地悟得,思想上的沉疑双重导致了行动上的因循徬徨,正是自己人生悲剧症结之所在。足见这位才华横溢的伟大诗人,面对人生苦难,不文饰不诿过 ,依心而行,体现本真,无论站立还是卧病,都足显铮铮汉子的不变本色!   


    作者简介: 

    韩惠民,笔名寒岩,陕西西安人,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研究员。中国金融作协会员,陕西省散文学会、陕西省金融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金融文坛》、《金融博览》及陕西《金秋》等刊物。散文自选集《斜阳,别样绚丽》由北京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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