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草药

母亲，已九十二了

      母亲九十二高龄了。回忆母亲养我长大，我陪母亲变老的日子，那些田间地头的花花草草，总是如影随形般铺满记忆的大地，在这片土地上，母亲弯着腰，目光在草丛间寻觅，寻觅车前草啊，紫花地丁啊，积雪草啊……她小心翼翼地用右手连根拔出，甩了甩泥土，宝贝似的攥在左手里，然后继续寻找……

      和那时其他母亲不一样，我的母亲亲在我生病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是去看医生，而是凭她自己的经验，判断我是得了什么病，应该去找什么草药给我治。如果是感冒，她摸了摸我额头后会说：“没关系，妈给你拔点草药吃吃就好了。”她跑到一棵桑树下，剥下几片桑树皮，又在田埂上拔来一把马蹄金，然后在自家菜园里挖几棵葱根，洗干净，放清水中煎熬十多分钟，再打上一颗鸡蛋，撒点盐，盛了一大碗，这哪是药，是美味的点心！呼噜呼噜热热地喝下，出了一身汗，人就精神多了，再睡一觉，感冒好了。

马蹄金，母亲叫它细叶郎郎碗儿。

      如果是吃得不干净，肚疼，腹泻，她就从挂在楼板下的篮子里拿出一个小罐，撮几撮乌黑的粉状的“重五前”，用开水泡开，稍凉，喝下，很神奇的，肚子不疼了，泻也止了。这“重五前”就是在重五（端午）的前一天，母亲采了好几样草药，晾干，放在锅里炒，一直炒至乌黑粉状为止，然后放在罐子里密封，挂在楼板下。急用时，撮几撮，开水一冲，喝下，药到病除。可惜，当时没注意具体是哪几样草药，只清楚记得有一样是开蓝色细花的“乌老鸦花”，也有叫“金铰剪”的，就是鸭趾草。

鸭跖草，母亲叫它乌老鸦花，有时又叫它金铰剪。

      小时候的我，特别好动，且总是赤脚，东跑西颠，在河边捉鱼，在沟里捉泥鳅，脚被割破，碰伤，是常有的事。我自己也会涂点红汞啊蓝汞啊碘酒啊，能好。可不等痊愈，在疯玩时，疮囗又出血了。时间久了疮囗就化脓，虽结痂了，可还是疼且肿胀，用手轻挤痂上，会从痂缝里涌出一大滴淡绿带血的脓血来。母亲就去河边采了“犁头草”，又去村里奶孩子的媳妇那讨了点人奶，用菜刀柄捣烂“犁头草”，和上奶水，敷上，用布头绑好，就几天，疮囗愈合了。但母亲总是反复叮嘱：“伤口不能见水！伤口不能见水！”因为前几次母亲也用此法，可不等痊愈我就下河沟捉鱼了，疮囗浸了水，前功尽弃。在母亲的严密监督下，不能再下水，伤口就彻底痊愈了。记得，左膝下左边的伤口，一直烂了好几个月，留下一指甲大小的伤疤。

紫花地丁，母亲叫它犁头草

    炎热的夏天，我喜欢去河边的水草里摸虾，滚烫的水田里摸泥鳅，别人的母亲是反对的，怕中暑怕出意外，而我的母亲是允许的。但有条件，要我下嚼下六七片“郎郎碗儿”（积雪草），喝下三小囗白酒，用毛巾捂上脸，穿上长裤长袖衬衫，方可出门。小时候的我，在夏天烈日下的正午，捉虾摸鱼不下百回吧，可从来没中暑，这积雪草，该是功不可没吧？

积雪草，母亲叫它大叶郎郎碗儿。

      而当中暑的时候（似乎总在家里闷中暑的）母亲会在屋边的草地上，拔一把辣蓼，让我趴在席子上，用辣蓼蘸上烧酒，在我的脊梁上用力揉搓，直到把皮肤擦得菲红，再在我的下巴窝、胳膊窝、肚脐眼、腿窝、脚窝上继续擦揉至菲红，母亲才一抹一把汗，问我好些了没有。当然，我的记忆中，以此法祛暑痧，百发百中！就在前几年的暑天，我们几家人一起去旅游，朋友的孩子中暑，肚疼想吐，我学母亲的方法，找到辣蓼，不过一刻鈡，手到病除，孩子就活蹦乱跳地玩去了。

辣蓼，母亲也叫它辣蓼。

      尿路感染的时候，俗语说“拉勤尿”，母亲就采三五株“牌九麻衣”（车前草），煎水，撒点盐花，服下，也是立竿见影的。当我自己做父亲的时候，孩子尿色见浊，给他喝点车前草煎水，药效依然，下一次撒尿时，尿色就正常了！

车前草，母亲叫它牌九麻衣

……

      母亲的草药医好了我们的毛病，也节省了看医生的钱。直到现在，她还在老屋的屋前房后的空地里，宝贝似的养植着她的草药们：野三七、紫花茉莉、对叶肾、大艾、薄荷……

      母亲的草药不能医百病。我掉脏水池呛了水，得慢性支气管炎，她的草药没见效，我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也不见好，后来是一老中医用祖传方子看好的。我只记得十来样中药中，有一味是胖大海。这胖大海家乡是不长的，母亲怎么找得到？二姐小时得了急性脑膜炎，休克了，母亲抱着她赶到人民医院打了青霉素，才救下。这青霉素，只字不识的母亲就不清楚了。

      我问母亲，这些草药，谁告诉你的？母亲说，有一些是小时候记得的，有一些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草有那么多种，病有那么多种，什么草能治什么病，天下母亲千百年来要经历多少苦难才积累下一个个草药土方？

      有一次，我看到一本《浙南本草》，毫不犹豫就买下了，不为学医治病，只为纪念医好我的小灾小病的草药，母亲的草药，母亲和我一起走过的难忘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