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后两点一刻,合怡路派心园门外,明利目睹了自己的心碎。
李远国在喂对面的女生吃蛋糕,女生只吃一点,剩下的推到李远国嘴边。不难猜测,女生怕长胖却又贪嘴,这种“拉锯”式吃法可以一举两得。蛋糕上鲜红的樱桃静静地伫立着,犹如王冠上的宝石,骄傲且耀眼。
这会是甜蜜的一幕,如果李远国不是她男朋友的话。
“怎么到这儿来了?”李远国紧张地问,嘴角还有残留的奶油。
“看房子。”
明利说的是实话,恋爱半年后,她就开始操心房子的问题,看盘咨询攒首付。理由很简单:恋爱后会结婚,结婚要买房子,买房子需要钱。
“她来看生病的外婆,心情不好,就约我见个面。”李远国解释,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确实很热,从清凉的售楼部出来几分钟,刘海就发黏了,明利有点后悔自己的逞强,在里面多呆一会儿不好么?
蛋糕上鲜红的樱桃静静地伫立着,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回忆之门,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二)
那年的冬天,雪很大,冰也很厚,贪玩的弟弟学滑雪,从山坡上滚了下来,高烧不退。妈妈被吓坏了,连夜送到县医院。
今天是出院的日子,也是腊月二十四,正好把年货一块备了。弟弟无碍,又恰逢年底,看得出来妈妈很开心,讨价还价的次数也少了很多。弟弟不放过生病的机会,手枪,木头刀,糖葫芦,都拿在了手中。
“明利,你想要什么?”
妈妈的问话让她受宠若惊,心里突然升起了希望,小心翼翼吹的泡泡成形了,又大又圆。她看了一眼妈妈,引领她的眼神到右手边的面包店,“我想买个小蛋糕。”
妈妈皱起眉头,抿紧了嘴唇,鼻子呼呼地出气,湿热的白烟瞬间在阳光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泡泡没来得及向天空展现它的美丽就爆了。
“刚才不跟我们去逛街,就是为了看里面的蛋糕吧,还说什么怕我拎东西太沉,自愿在这儿等我们,就知道你有小心思!”
妈妈终究没能压抑住熊熊怒火,“今天得给你说明白,我不会买,知道为什么吗,看那店多漂亮,东西多好看,价钱能便宜么?那是给有钱的大小姐开的!我们是什么人,穷苦的农民,要过年了你爸还在外面干活,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
明利不敢抬头,害怕看到妈妈的眼睛。她责怪自己误判了形势,以为有照顾弟弟的功劳,考试得第一的荣耀,年底的喜气,妈妈难得的好心情,就会实现这个愿望。
“拿着!”妈妈塞给了明利一串糖葫芦,“真不该带你来!”
明利的要求不是心血来潮,暑假时在姨妈家,无意中翻到了一本画册,上面全是好吃的,有烤鸡,面包,水果拼盘,还有蛋糕。小小的三角形,周身是雪白色的,上面还有一颗红樱桃,让人挪不开眼,这么美的东西,味道更美吧?
表姐说这是从外国传来的玩意儿,白色的奶油又甜又滑,比糖果好吃一百倍!
“你吃过呀?”
“没吃过还没听说过?”
就像被戳了印章,深深地刻在了脑海中。今天透过橱窗看到它,比图片还要漂亮!
一个女人进去了,她拿起樱桃蛋糕,看了看又放下,选择了旁边的巧克力蛋糕,明利感激她没有拿走自己喜欢的。她经过身边时留下一阵清香,似有若无,跟表姐甜腻刺鼻的香水味有天壤之别。
透过玻璃,明利看到自己毛躁干枯的头发,有几根不服帖地翘起来,脸上干燥得起了皮。在医院里睡不好,眼睛涩涩的,衣服皱巴巴的,从家里来的匆忙,没有准备,其实准备了也好不到哪儿去。
妈妈说得对。明利接受了这个失望的结果。
(三)
报名之后等车回家,父亲很开心,女儿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为他平凡的半生增添了耀眼的光彩。
“想不想吃蛋糕?”父亲注意到了女儿经过面包店时的眼神。
明利摇摇头。
“傻孩子,在这儿等着,我去买。”父亲笑着拍了拍女儿的头。
明利望着父亲的背影,鼻子酸了。妈妈想让她和辍学的同学去南方打工补贴家用,毕竟女孩子要嫁人的,上学花那么多钱婆家又不出。父亲坚决不同意,任凭妈妈软磨硬泡就是不行,他说家里其它事你作主,但女儿的大事得听我的!
“逞什么英雄,又不是有本事人,儿子上学结婚要花不少钱呢,累不死你!”
面对妈妈的闹腾,父亲总是跑到一边闷闷地抽烟。
父亲出来了,他举起的手中的盒子向女儿示意,明利笑了,也举手回应,却看不到父亲了。
几个人围了过去,交头接耳,明利有不祥的预感,她匆匆跑过去,看到了没盖井盖的下水道。
“爸,爸爸!”明利朝着幽黑的深处嘶喊。
良久,传来了回音,“我没事!”
好心人拿来绳索放下去,“你摸到绳子攥紧,我们拉你上来!”
父亲安全地上来了,浑身烂泥,手里还捏着蛋糕,喃喃地说:“脏了。”
盒子没有了,蛋糕只剩一小块,是烂泥的灰黑色,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扔进了下水道。
“爸,你没事就好。”明利忍住眼泪,挤出笑容安慰道。
(四)
“朱明利!”
明利转过头,是高晶晶,低两届的学妹。
“又是年级第一,上宣传栏上电视,很风光吧,我爸妈都知道你了。”
高晶晶有些阴阳怪气,她吃了一口蛋糕,接着说,“你吃了什么补脑子的营养品,上的那个补习班,找的那个厉害老师,透露点呗,以咱俩的关系,我的要求不过分吧?”
高晶晶是明利的亲妹妹,出生没几天就送人了。养父养母都是公职人员,为了生男孩儿,养母两次流产后再也没怀上,不得已让远房亲戚给抱养了一个。她运气不错,到了富贵人家,吃穿用度都是好的,养父现在是交通局领导,她进这个学校是理所当然。
“这些都没有,不过是认真听讲,大量做题而已。”明利如实回答,不理会她的挑衅与冒犯。
她又咬了一口,没等咽下去就说话了,“知道你没这条件,只是觉得咱姐,”她顿了一下,“只是觉得人与人差别怎么会那么大。”
她的声音有点哽咽,大概是挨了父母的训斥,或者懊恼自己的不争气,不肯承认和明利是姐妹。
蛋糕还剩一半,她扔了,然后从包里掏出矿泉水漱口。
“烦死了,我妈非得给我整牙,戴个牙套,东西都不能好好吃了。”
高晶晶用湿巾擦拭嘴巴和手,明利注意到她圆圆的脸蛋,胖乎乎的嫩手,是那种好东西应有尽有地放在面前而她又不节制地享用所长成的状态。
高晶晶被直勾勾地盯着有点儿尴尬,大概是释放了压力,她不再焦虑激动,平静地说:“我要去老师家补习了。”
姨奶奶是牵线人,她知道这是父亲心里的疙瘩,就时常讲些二女儿的事。吃得胖乎乎,穿的衣服是名牌,玩具想要就买,还学钢琴,在自个儿家能有这待遇?
父亲点点头,“好,不受委屈就好。”
命运就是喜欢捉弄人,同样的血缘,差别怎么会那么大?留在亲生父母身边,就一定幸福?
(五)
路过面包店,明利停住了脚步,店内干净整洁,香甜味道不时传来,高晶晶就是在这儿买的蛋糕。明利进去过,她感到拘谨,化了妆的店员姐姐问她要那一种,她怯怯地说随便看看。东西是贵,但算不上天价,咬咬牙还是可以买一块的。
樱桃奶油蛋糕在这里,像一个调皮的红精灵玩疯了,在茫茫雪地里张望,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在等待,等待一位拯救者,谁是拯救者呢?当然是征服了雪地的人啦!把奶油吃掉,把蛋糕吃掉,红精灵得救了,他以自身的美味报答拯救者。
“喜欢这个?帮你包起来吧。”店员亲切地询问。
“嗯。”明利下意识地点了头。
远处的咚咚声响起,是工地打桩的声音,明利看向前方,塔吊矗立于空中。
“不要了。”明利边说边走,剩下懵了的店员。
这不是我们吃的东西!她想起了妈妈的话,鸡蛋不舍得吃,袜子破了补,再破了再补的节俭到抠门的妇女。记起了在工地看到的父亲,明黄色安全帽下黝黑沧桑的面孔,沾满汗水的脸像抹了油一样反光。
你太自私了,心里装的都是自己的欲望,进了人人羡慕的学校,将来还会上好大学,避免了辍学进工厂,逃过了早早嫁人的命运,是单纯的好运气吗?不,是被压弯了腰的父母托举着!还不满足么?每一分钱都是父母的血,蛋糕就那么有诱惑力,值得拿血去换?
理智的战士拦住了冲动的魔鬼,并将它彻底杀死。
(六)
“你打我骂我都行,别这样闷着。”沉默似乎能抽走氧气,李远国烦躁不安。
认识明利是在表妹的生日会上,大家都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靠在角落里当旁观者,偶尔帮帮服务员的忙。要切蛋糕的时候她出去了,随后李远国也出去了,应该说是落荒而逃,毕竟头上脸上糊满了蛋糕的滋味不好受,何况还是榴莲味!
“还是你有先见之明,提前撤了。”
明利并不答话,只是笑着把纸巾递过去。
就这样开始了,直到现在,用一个词形容他们的状态就是平淡如水。约会迟到,她笑着说没关系,不会像前女友那样唠叨半个小时。准备个惊喜,她平静地说谢谢,不会像前女友一样激动地流着眼泪到处炫耀。她话不多,不会像前女友啰嗦个没完。
她努力工作,情绪稳定,是很好的结婚对象。
“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无聊很没趣?”
明利可以对别人说谎,对自己必须真诚。不喝饮料不吃零食不是为了保持身材,而是省钱;不逛街不旅游不是嫌累,是怕花钱;拼命工作不是要证明什么价值,是为了多赚钱。要在这个城市立足,只能靠自己。
“你的同事都有大牌包,我不想让你落后,送你一个,从来不背;买房我说我家出钱,你非要AA制;半夜生病宁愿一个人去医院也不给我打电话;你的烦恼委屈也不对我说,我是你男朋友吗?我觉得对你来说我可有可无。”
不被需要何偿不是一种伤害?
当然不是,明利多想告诉他,你非常重要,就像黑夜里的星光,酷暑下的冰水,极寒中的火团。然而这心中的万般汹涌,却说不出口。
(七)
李远国表妹直言不讳地说表哥就是一般人,相貌家境学识都普普通通,不明白明利会何会看上他。明利自己清楚,让她着迷的是他身上的松弛感,不慌不忙,不急不躁。这是明利欠缺的,也是极度想追求的。这些年来,紧张学业,紧张工作,不敢有丝毫放松,宛如一个爬山坡的人,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滑。从坡底一路走来太艰难,怎能允许意外?
李远国会讲一些家里的事。小学时老师布置一篇关于妈妈的作文,他就描述了妈妈炸丸子差点把厨房烧了的事,因为太惊天动地了,搞得妈妈去开家长会大家都交头接耳说她就是烧厨房的女人。妈妈失了面子,把他打了一顿,“我在支行数钱最快,在队里跳舞最靓,在麻将桌上赢钱最多,这么多光辉事迹你不写,偏挑出丑的,就是欠揍!”
爸爸看不下去了,“儿子是曲线救国地帮你,至此以后,不管是咱家还是亲戚朋友家,你再不用厨房里忙活,是不是好事,摸着良心说?”
爸爸是个幽默的人,他们去野外郊游,路过一条臭水沟,爸爸想展示一下身手,一个跨步没过去,摔在了沟里,只好到河里清洗顺便游了个野泳。大家提及此事嘲笑他时,他就云淡风轻地解释:不弄一身泥,游得了野泳?
明利喜欢听这些琐事,尤其是疲惫的工作后。李远国让她也说一些过去的事,她会推脱:没什么好讲的。
怎么可能,二十多年的经历,一两件总拿得出来吧!李远国失落,感觉走不进她的心。
有些时候,明利想说一些事,比如妈妈当着乡亲的面发誓一定会生儿子,堵住指桑骂槐的婆婆的碎嘴;生了病被送到诊所死活不上病床,因为袜子有破洞不好见人。爸爸工地上拖了半年的工资,大年三十在工头家堵着,直到初一来拜年的人看不过去,工头才把钱结了。弟弟呢,城里亲戚不要的玩具他当宝,睡觉也要抱着;上山摘酸枣卖钱,刮得脸上胳膊上都是血痕。
不过话到嘴边却又咽下,这是伤疤,无忧无虑长大的人能懂么?
明利极力想搜索一些好笑温馨的瞬间,但这些关键词的记忆好像被删除了,没有丁点儿痕迹。爷爷曾说过:要学会苦中作乐,不然日子很难熬。明利说不是,在苦中感受到了快乐就不会有脱离苦海的决心了。屏蔽乐,与苦为伍,渐渐地融为了一体,就连蛋糕,给爸妈弟弟朋友们买,自己却再也不吃。她不想实现愿望,因为苦授予了光荣的勋章。
明利懂得,自己的封闭和犹疑将他推得越来越远。
(八)
明利约李远国在派心园见面,背上了他送的香奈儿。
“我要一个樱桃蛋糕。”
李远国有点尴尬,但还是点了。
“想不想听听我和它的故事?”
李远国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9岁时在画册上第一次看到它,10岁时在橱窗外就着了迷,觉得它是童话里的东西,吃到它就是幸福的公主。不过,妈妈告诫我,丑小鸭是不该渴望属于白天鹅的东西。16岁去学校报名,爸爸买了一个,但是他摔进了下水道,蛋糕也毁了。他懊恼地掉眼泪,明明注意到了没有井盖的下水道,却没有绕过去。我觉得遗憾,他好不容易表示的贴心父爱却夭折了。”
明利吃了一口,甜,滑,柔软,细腻,幸福程度虽达不到公主级别,也是个快乐的平民。
“后来,我攒了零钱打算买一个,可是想到爸妈的不容易,就退缩了,并下决心彻底斩断这个欲望。我有个被送养的妹妹,她说考试不好挨骂,学习压力太大的时候就买蛋糕,吃一半扔一半,自嘲成绩就像摔在地上的蛋糕,捡不起来的。看到她的烦恼,我就觉得世界又美好了许多,她可以随意买我舍不得吃的蛋糕,但我的聪明她永远赶不上。我是不是很小心眼?”
李远国重新认识了朱明利,自卑、隐忍和小心翼翼的嫉妒,她的眼睛里不是春风,而是汪洋。
“不知道怎么安慰了,对不对?”明利说。
“你已经与自己和解了。”
“与自己和解,是为了更好地走向你。”明利低声说。
她专心吃着蛋糕,一口又一口,似乎没那么好吃了,甜的发腻。樱桃仿佛一面孤零零的旗帜,领地已被遗弃,只有它坚守过往的辉煌。
卸下防备,露出柔软,是李远国一直期待的。
“这算是表白吗?”
“谢谢你的倾听。”
明利离开了,蛋糕没有吃完,太腻啦。
“过去的路你一个人走,以后的路,我陪你,只要你愿意。”李远国在身后说。
透过玻璃窗,剩下的半块蛋糕上,樱桃的颜色像极了前女友的口红。
都是命中注定的,释怀了前半生,却又要羁绊后半生,明利苦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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