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我看到你的翅膀了。”

哈尔猛得惊醒，跳起来看，着地的四肢上方，背上鳞角分明，两片巨大的裂口状纹路像黑夜里张大口的怪物。

它身上仍然没有翅膀，原来只是一个梦。

哈尔生下来就没有翅膀，但它比所有会飞的小龙更快地学会化人。也许像巫师说的那样，是因为它更长时间贴近地面的缘故。

人类一生都紧贴着地面，无法悬空飞行，像龙族看不到这样的人生有什么盼头，哈尔也看不到自己龙生的未来。

它感觉到自己没有翅膀的丑陋躯壳，就像是巨大的爬虫一般奇异，所以它更长时间化作人形，坐在龙族领地的边界，久久凝视着脚底的人界，龙族的视力很好，它可以清楚地看到河流的波纹，木材的文理，人类世界上演的故事，就像电影一样在它眼前播放。

它问舅舅巫师，为什么龙族看不起人类，还要发挥数千年的进化历程，试图变成他们的模样。它看到变成人类的龙族扇着翅膀降临人间，就会被紧贴地面的人类匍匐着供奉。

你知道人类是怎么称呼我们么？

天使。

哈尔，每个人类都是带着天上神的旨意出生的，我们会向他们连接天上的意旨。他们不会相信和他们有很大不同的人，这是人类的本能，但他们会相信和他们形同，又让他们望尘莫及的呈现模式。

哈尔低下头，不再望着巫师的眼睛。它转身走出龙族用鳞片燃烧装裱而变得锃亮的帐篷，踏上光滑闪着五彩色泽的街道，慢慢地挪到龙界和人类交界的台面。

它化成了人形，坐在龙族入人界台子边缘，悬垂着双腿，毫无目的地看着，其实是发着呆。有时他着镜子，不禁会想自己如果能见到人类，会被看成是什么样的，如果是天使又是何种模样。

他的头发是自然卷，他见过自己父母成为天使的模样，妈妈的波浪和爸爸的平直让他处于中庸，似乎是可以料想到的。除此之外，他没有一处再能显示出自己是属于父母的孩子。他不常见到父母，龙族的小孩一但出生，就会成为整个族群的孩子。他听舅舅巫师说，像他这样的孩子如果出生在人类世界，是会被别人欺负的。

小芊嗅着他的气味找到了台子边上，一阵迷烟过后，它变成了人形。

“哈尔哥，你好呀。”小芊说着，摸着坐到哈尔身边，绒毛翅膀轻轻地触到哈尔空荡荡的脊背，让他一个哆嗦。

他突然想起在梦里就是小芊对他说的那句话，“我看见你的翅膀了。”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他偏头看着小芊的眼睛，呈现淡淡的灰色，里头是光无法进入折射的晶体。小芊看不见。

一阵龙族的风吹过，小芊紧紧地抱住身边哈尔的躯干，顺直的长发扫过哈尔的眼眸。

哈尔轻轻地吐了吐气，轻轻地拨开小芊的手，“不要，不要放开小芊！”小芊凑得更紧，牢牢地抓住哈尔的脖子。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小芊把脑袋埋在哈尔的胸前说道，声音闷闷地。

哈尔不敢挣脱，害怕他们中有一个掉下去，就托住小芊的背脊，把她绒毛触感的翅膀轻轻地拢在一块，他看着一只大天使往人界坠落，刚才的那阵风正是大天使起飞时震荡的空气。

“刚刚有一只天使飞过去啦。”他说，想起没有翅膀的自己和患眼疾的小芊都无法去到山河林木的人间，不禁心头翻涌起悲伤。

小芊抬起头，空洞的双眼直愣愣地越过哈尔看向远方，她举起手来，灵巧的手指缓缓覆上哈尔的脸颊，“鼻子翘翘的，眼睛，眼睛闭上了呀，这绒绒的是睫毛吗，这个是头发吧，还像以前一样卷。嘴呢，感觉不到呢，在这里。”

哈尔感觉一阵温热的触感从嘴唇渗透到背脊，甚至渗透到他本不具有的翅膀存在的地方，小芊的嘴唇和他的嘴唇交汇在一起，睫毛扑闪着扫过他的眉眼，小芊在从他的口中吸着什么。

“不是什么好吃的呢。”呼吸彼此分离时，小芊说。

“小芊！”哈尔叫道，“我们现在不是龙族的样子...”

“那又有什么关系嘛。”小芊撇了撇嘴，又把头埋到哈尔的胸口。

哈尔也不明白心内突然乱跳的小鹿是如何产生的，小芊这样做过许多次，不过那些时候都是龙族的模样，也许人类对这些都有特别的敏感吧。他想着，把小芊抱了起来，“好了，听话，我们回去吧。”

小芊咯咯地笑了起来，“哥哥给我讲故事。”

“好，讲故事。”哈尔回答。

小芊不是哈尔父母的孩子，哈尔从未听小芊说起过自己的父母，但他们被族群的长老看做是不能彼此分离的存在，便顺其自然地住在一起。

小芊总要听着哈尔的故事才能睡着的，睡着时的小芊眼睛也张着，但哈尔能从她胸脯起伏和呼吸的清浅声中抓住她睡眠的讯息。

“从前，有一只小天使...”人形哈尔抱着龙族形态的小芊，开始缓缓地编起故事。小芊维持人形的时间很短，一会儿就会消耗精力到变回原型了。

清浅的呼吸声传来，哈尔轻手轻脚地把小芊放在摇篮里，然后躺上了自己的床铺，他会在睡梦中慢慢地变成龙族的原型，但也庆幸自己每日只有早上会看见自己背上的伤口，他唯一自豪的是自己能变成人形时间最长。他也习惯早上醒来小芊总是不在，然后会在他于龙界游逛时突然窜到他的跟前。

困意一丝丝地爬上他的味蕾，随着哈尔睡着，他重新变回一只没有翅膀的小龙。

黎明时分，小芊悠悠转醒，化为人形，她趴伏到深深入眠的哈尔身旁，双眼被黑暗裹上亮色，久久注视着没有翅膀的小龙，哈尔的鳞片裂口处出现新鲜的翅根，她轻轻地念咒，翅根就脱落。

小芊揣着哈尔的翅根，踏着无星无夜的黑暗，不发出一丝声响，鼓动双翅飞到散发幽暗光芒的巨大帐篷。

“爸爸。”她轻轻地喊到。

巫师转过身来，手中拿着一瓶药剂，“来的正好，今天能看到的时间更长了吧。”

小芊点了点头，接过巫师的药剂，把翅根放入药剂，看着它转眼融化，然后便仰头灌进了喉咙，一层纱雾般的光芒将她笼罩起来，她跳着坐上巫师的床铺，摇着双腿。

“躺下吧。”巫师说，小芊就躺下，微眯着双眼。巫师念起了咒语，她感到眼睛里涌入大量的光波粒子。

小芊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意识仍清晰地在她脑海中游荡。巫师抚上女儿的头说道，“小芊，我想你也明白，如果中途放弃，就会功亏一篑了，哈尔这个年纪，只要一天，翅根就会光速发育成翅膀，到时候就再不能做药引了。”

小芊的意识告诉她自己听懂了父亲的话，他让自己不要被感情蒙蔽了双眼，而手下留情。

小芊不禁在心里笑起来，十年前的第一次配型，只有哈尔满足她治眼睛所需的一切条件，年龄，天赋，成长速度，一切。

这也是一种缘分。她想道，第一次见到哈尔的时候，她也只是个孩子，她用父亲教的咒语轻轻念诵，初次发育的哈尔的翅根就脱落下来，哈尔痛得晕了过去，还不忘笑着冲她说别担心，她只用听觉感知到哈尔的温柔，而那温柔从此就像哈尔的翅根一样深深地印记在她身上和心里。

哈尔醒来后，忘记自己的翅膀是怎样脱落的，只是巫师对它说，它是天生长不出翅膀的龙，就相信了，没有龙不相信巫师。

无法长出翅膀的龙族，一辈子都不能降临人界，不能完成属于龙族的使命，是众人唾弃的爬虫，废物。小芊知道这一点，但她从未后悔，从未对哈尔有过心慈手软。

谁让我那么，那么喜欢你。这样，你就可以永远留在我身边了。

小芊的最后一丝意识脱离躯体的时候挂着幸福的笑容，然后哈尔梦到小芊对自己说，“我看到你的翅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