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什么人?不,应该这么说,你到底是不是人?”
路边的一家面店里,肖兰绽呼哧呼哧地吞下一口面,瞪着眼睛向周星野问道。
周星野坐在她对面,看着眼前的一碗炸酱面,久久不愿动筷,但那扑鼻的香气却一个劲儿地往他鼻子里钻,终究只是凡人之躯,未练成辟谷之术,再是之前的剧烈动作,他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咕咕叫了起来。
“噗——”
看到眼前这个始终不苟言笑神神秘秘的家伙也有肚子叫的窘状,肖兰绽捏着筷子捧腹大笑起来。
“饿了就吃吧,虽然说比不上你家里菜那么精致,但味道还是蛮好的,没有毒,干净得很。”
看到周星野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肖兰绽收敛了笑声,一边憋着笑一边认真地朝周星野说。
周星野半信半疑地端起筷子,夹起一根面条往嘴里送去,入口是浓油赤酱,咸重的香味疯狂刺激味蕾,一根面条下腹,肚子叫的更是厉害,他松开了紧皱的眉头,似乎是觉得这味道还能接受,紧接着就一大口一大口地吃了起来。
顷刻间,一大碗面条就见了底。
肖兰绽看傻了眼,大声惊呼:“你这进食速度,难道真的不是人?”
周星野从西服的内袋取出一块手帕,十分细致地抹去嘴上的酱油痕迹,再将手帕工整地叠好,满意地说:“准确来说,我的确不是人,当然,你也不是人。”
“你说谁不是人!”
肖兰绽先是一幅被本姑娘猜中了的神情点了点头,之后又声音瞬间提高八度,高声骂道。
周星野没有理会她的忽然炸毛,慢条斯理地说:“作为一个女人,你的身体素质要远胜过绝大多数的男人,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先前高速路上,你用后坐力大上数倍的手枪在一秒内击中疾驰中的轿车轮胎,也只是手腕微微红肿,换作是职业军人来,也不会做的比你更好,而你却只有二十五岁,即便是从小经受训练,也不会超过十五年,女人的先天素质没有限制住你的实力增长,你不觉得奇怪吗?”
“二十三岁,谢谢!”肖兰绽纠正了他的一个错误信息,歪了歪脑袋,思索道:“你说的倒也不是没有道理,难道说我也是一头怪物,就像先前那条狐狸一样,诶,那你能教教我怎么变身吗?”
“……”
场间忽然沉默,周星野看着一脸兴致盎然的肖兰绽,语气幽幽:“你充其量只能算人兽混血,除非日后能得到血脉的提升,否则永远也不能化兽。”
“人兽…混血?”肖兰绽咀嚼着这个新名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人兽混血的意思就是说她是个串儿?她的父亲是人类,她的母亲也是人类,难道说她不是她母亲与父亲生的?还是说,母亲在和父亲好之前,先和一个怪物生下了她?
“你不会是在骗我吧?”思来想去,肖兰绽都无法接受自己不是爸妈亲生的,或者有个怪物父亲的事实,忍不住问道,“我爸妈都是人类,我怎么可能会是个混血?”
周星野摇了摇头,“确切来说,肖家本身就是一个混血家族,而你,不过是其中血统浓度比较高的一个罢了。”见肖兰绽还是不太理解,他顿了顿,又说:“拿你爷爷为例,肖老太爷七十多岁了,精神矍铄,身板硬朗,昨夜里甚至能开枪击碎凌空的茶杯,换作是一般的老人,能做到吗?”
肖兰绽摇了摇头,她没有告诉周星野,如果先前追逐战在车上的是她爷爷,甚至无需周星野动手,那辆三菱就会退走。老爷子七十多岁的人了,可论起枪术,她还是难以望其项背。
“他的血统浓度可能比你高。”周星野判断。
“我是混血,爷爷也是混血,那肖卫东呢,辽东的肖家呢,难道全都是混血?”肖兰绽追问道。
周星野点点头,深深地看了肖兰绽一眼,他在犹豫,是否将那件事告诉肖兰绽,那件事已经尘封了太久,数十年过去,亲身经历者除了肖家,都被抹去了记忆,便是他,也是从祖父的口中才得知。
对于肖兰绽而言,得知这件事既是灾难也是幸运,她知道的越多,就距离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越近,也就离死亡越近。
可这一刻,他想到了自己,他们都一样,都是背负着血脉的人,与人世格格不入,在人世间呆的越久,就会越觉得孤独。
如果不是为了摆脱这种刻骨的孤独,他又何必费尽心力来到华夏呢?她呢,她能忍受这种孤独吗?
肖兰绽不知道在那一瞬周星野心中转过的千百个念头,她只看到周星野的眼瞳忽然变了,仿佛浓重的黑暗中亮起金色的灯,阴雨绵绵而下。
故事,开始了。
1952年夏,阴雨,津门。
公安部下属的新生公学门口,停着一辆灰色汽车,刺眼的疝气灯光把雨幕照得纤毫毕现,不远处传来雨靴踩在泥泞中的脚步声,一个披着黑色雨披的人影渐渐走近。
黑衣人影在汽车前招了招手,随即上了车,摘下雨披,露出一张十分年轻的脸,打湿了的碎发搭在额前,一双桃花眼隐在碎发下,却透着异样的坚韧。
他取过早已准备在车后座的毛巾,粗略地擦了擦脸,下巴向前努了努,随口问道:“什么情况?”
在汽车的正前方,枯树下站着一个人影,立得笔直,纹丝不动,雨水打在他的身体,像是落在一个没有知觉的死物。
“一个想当公安没过审的家伙,赖这儿了,都站一天了。”司机也是个年轻小伙子,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法子,抓了一把烟草卷了根烟点着,看着烟雾袅袅上升,他说。
肖洛也抓过一把烟草卷成烟,一时间车厢内烟雾蒸腾成一片,同车外的雨水相衬,仿佛云上仙境。“哪方面不过关,政审还是身体素质?“他问,他是新生公学负责教授射击的教官,倒也不是起了惜才之心,只是随口一问,这年头程门立雪的事多了去了,不是他想管就能管的过来的。
“都有,这小子没有父亲,他们家乡那里传说他是圣人托梦生下来的灵胎,依我看,指不定是他老娘和哪个野男人打野战生下的他,说不定那野男人还有病,要不他老娘怎么会三十多岁就丢下他走了呢。说来也巧,这小子和洛哥您一个地方的,辽东人。”年轻司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
“辽东来的?还是圣人托梦?”肖洛掐着烟卷的手一抖,烟灰簌簌落了一身,桃花眼在昏暗的灯光中发亮,“这小子叫什么?”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十年前听到过的坊间杂谈,说是天上每坠下一条神龙,地上便诞生一位灵子,是圣人降褔于世,谁家得到了灵子,便能百年无忧。
“姓周。”年轻司机回忆道,“叫周元天,病秧子一个,听说他老舅给他找了份轻松差事,他偏不做,非要来当公安,洛哥,你说就他这体格,贼没抓住反倒要被贼打死,真以为公安什么牛鬼蛇神都能干啊!”
“周元天吗?”肖洛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死寂沉沉的人影,若有所思,良久之后,忽然决定道:“走吧,明天早上如果这小子还在这儿站着,还没死,你就把他扛到我办公室,谁要是阻拦,就说是我肖洛说的,要收他做徒弟。”
“洛哥,你真的要——”年轻司机的话还没讲完就被肖洛打断,“开你的车,你嫂子可等着我回去吃饭,你小子给我开快点!”
年轻司机应了声哦,摸了摸后脑勺,有些嫉妒地看了一眼枯树下的周元天,他替洛哥开了那么久的车,还没有资格被收为徒弟,这小子何德何能,真是走了他娘的狗屎运。
肖洛坐在副驾驶位,感受到今天的车比以往开的有些颠簸,知道旁边这个任劳任怨的年轻人心中的愤懑,但他没有出言安慰,又或是解释几句。
那个无稽之谈一样的坊间传说,他即便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也就是他亲身经历过才会坚信不疑,十八年前发生的事,现在还会有谁记得呢?
还记得那是1934年,当时他十一岁,从辽东的天上掉下了一条龙,是条真龙,他当时年纪小,但看得真切,那龙长了人的脑袋,蛇的身体,全身赤红,眼珠子一黑一白,发出牛一样的声音。
起初大家还在它的身上搭凉棚浇水,还请来和尚作法祈福,试图救活他,但没用,将死的龙是救不活的,没过几天下了场暴雨以后,龙就消失了。一个多月后,在辽河入海口边上的芦苇丛里,发现了龙的尸体,这次的龙不是人的脑袋了,而是长了一对角,跟鹿一样,龙鳞落了一地。
大概是为了保吉祥,他还跟长辈捡了不少鳞片回家,这些鳞片至今还摆在他家里,足足有一大筐,每一个肖家的孩子出生时都会被长辈引着摸龙鳞,以期平安。
肖洛一直坚信,他之所以在战场上受了那么多次重伤还能活下来,同年幼时与长辈捡龙鳞的经历有密切联系。
不过这是福是祸说不准,他隔着外衣摸了摸内袋,那里放着一张信纸,这是他写给他的妻子与未出世的孩子的——他有一件事从来没有与人说过,即便是他最亲近的妻子也不知道,自打他十二岁起,就一直感觉到一种冥冥中的召唤,期间历经了多年战乱也不曾消失,时至今日反而越发清晰。
他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决定去寻找,在离开之前,他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看到孩子的出生。如果可以,他也想为自己的一身枪术找一个继承人。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他的孩子不足三个月就将呱呱坠地,而周元天,如果传说是真的话,他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够护佑自己的孩子一生平安,他并不求什么中兴鼎盛。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那么有信心,甚至愿意将自己的一家都托付于他,或许是从那个雨夜中死寂的人影身上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或许是那股强烈的召唤如同扼在咽喉的枷锁,越来越紧,迫使他抛妻弃子也要远走一方。
肖洛看着窗外,眸子中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这一生多舛,却也荣耀等身,已然足够。
如果那冥冥中的召唤真的是十年前死去的那条龙,他想独自去面对,即便会死。
次日清早。
肖洛一边与同事打招呼,一边走进办公室,办公室中的陈设十分简洁,一桌一椅一沙发,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把德国产的毛瑟98,这是陪伴了他整个军旅生涯的老伙伴,枪下亡魂不知几百,如今却如博物馆里的陈列般挂在墙上。
刚一走进办公室,肖洛就看到了沙发上的湿漉漉不明物体,那东西裹在一团乱糟糟的衣服里,形似杂草的头发同深褐色的沙发混作一块,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肖洛皱了皱眉,刚想叫人,忽然想起了昨夜说的话,意识到这不明物体就是周元天,眼中闪过惊讶,夏雨闷热,夜深蚊多,这小子还真的不眠不休地站了一夜?
肖洛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桌边坐下,从桌边堆着的一叠资料中抽出一张纸,这是公学中所有学生的射击评分记录表,纯手写的,每个学员的名字旁都用蝇头小楷写着各式评语,他从笔筒中抽出一支钢笔,然后在所有名字的末端工工整整地写上三个字:周元天。
他决定收周元天为徒,不论他是不是传说中象征中兴之兆的灵子。
昨晚那个阴雨绵绵的夜,正常人都扛不住多久,周元天却足足站了一晚。
他的体质越是孱弱,就代表他的毅力有多可怕。
作为曾经华夏大地上数一数二的神射手,肖洛太清楚不过毅力有多重要,如果说之前他只是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坊间传说,那么现在,他有十足的把握将周元天培养成与他自己比肩的神射手。
这时,沙发上传来窸窣的动静,是周元天醒了。
——
“你说的肖洛就是我爷爷?”
肖兰绽打断了周星野的讲述,好奇地问:“他真的抛弃了老婆孩子,去寻找那个莫须有的召唤?那个召唤是什么?还有,你祖父真成了我爷爷的徒弟?要真是这样的话,他干嘛总尊称元天先生?”
周星野正欲回答,忽然脸色一变,冲出了面馆。
“怎么了?”肖兰绽也跟着冲了出来。
周星野环顾一圈四周,夜已经深了,除了昏黄的路灯外,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没有他要找的人,他摇了摇头,“没什么,是我感觉错了。”
“是我们的同类?”肖兰绽试探地问。
周星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错,我能感知到他身上的气息,就在刚才,他就在我们附近,但不知道为什么消失了。”
“会不会是你感觉错了?”
“可能吧,辽东肖家离我们还有多远?”
肖兰绽扭头看了一圈,判断了一下方向,朝东北面指道:“就这条路往前走,没几个弯就到了,辽东肖家的宅子不比我家小,很显眼,不过——”她面色一苦,“我们真的要大晚上去?就不能先找个地方住一宿洗个澡吗?”
“辽东肖家不能住?”周星野有些疑惑。
肖兰绽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也不是说不能住,只是有些诡异,我以前住过一回,一晚上没睡着,一直有个声音在喊我,我当时胆子不小,就推开房门看,发现什么都没有,但那声音就一直跟在我耳朵边,就算我堵住耳朵也听得见,你说邪不邪门?”
周星野哦了一声,起了几分兴趣,他怀疑那如影随形的声音与烛阴传承有关,迈开步子向前走去,“既然如此,那今夜我们就住在辽东肖家了。”
肖兰绽愣在原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她无奈地哀叫一声,但还是听话地跟在周星野后头,昏黄的灯光将两个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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