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像沙丁鱼一样长大的。
从大众澡堂的罐头到班车的罐头,看起来似乎不同,但有一点相同,罐头门一开,冒着热气沙丁鱼就活了似的一股脑地涌出来。
洗澡的血泪史要从朱自清的《匆匆》说起,那应该是三年级或者四年级。我家住在一个老旧的大院里,颇像《还珠格格》里小燕子住的那种大杂院,住十来户人家。
后来其他人家都陆陆续续搬走了,我们家就像院子里的钉子户似的,又住了十来年。这住着,洗澡可成了个大问题。
装了热水器,可北方的冬天动辄零度以下,想洗澡就只好去另一条街的大众澡堂。
出入大众澡堂的记忆从我还是个奶娃娃一直到我高中都未曾断过。
那时候还住在奶奶家,她会用自行车载着我赶集会,大概一月两三次。我那时并不知道要走多久,往往她骑到一半我就趴在她背后睡着了。到了距离集市还有一段路的空地上,两个人就把车子往那里一存,看管的老婆婆会发给她一个纸牌,因为耳背总是大声喊道:“可不敢弄遗了!”
我凑过去看,上面并不写字,只用墨点了几个点,能和车头上挂的一一对应,纸牌也很旧,四个角儿都泛着油光,卷着微微的毛刺儿。
年末的集市总是格外的热闹,我极目四望只能看到无数条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最后买的过年衣服,我都没看到奶奶拿了哪一件只是胡乱点着头。
我最喜欢看奶奶买莲菜,蹲在地上跟她一起把上面的淤泥捋上好几把,她老是一拍我的手,骂道:“脏的很。”
我伸手又把泥抹在别人蛇皮袋上。
不过这一行最重要的事还是洗澡。具体什么样儿我都忘了,只记得走过一个又黑又长的过道,等到了存柜那边时,潮湿闷热的空气瞬间把人蒸的软绵绵、昏昏欲睡,来时路上的困意又在身体内涌动。
大冬天的澡堂总是浮着浓郁的雾气,好像奶奶给我下饺子时没看住的锅,热水咕嘟咕嘟地从花洒里涌出来。昏黄的灯照亮墙壁上淡淡的霉斑,在一个个好看女人的裸体上投下暗色的阴影。
到小学时我就没在奶奶家住了,但搬到白水也没逃过和别人裸裎相对的命运。
冬天一跨进洗浴的地儿,氤氲的白气瞬间把人吞了进去,能见度大概一米半。热融融的空气还带着未尽的冷意,抖抖索索地调半天水才能暖和过来,站在热水下的自己像一块渐渐融化的寒冰。
我那时极其讨厌洗澡,我妈拿着搓澡巾仿佛就像一个噩梦,她会使出老牛耕地的力气把我全身上下搓得红通通,仿佛不这样,那十来块钱就白花了。要是怕痛动个不停还要被她念叨,总归是得不了清净的。
后来我就想了个法子——背朱自清的《匆匆》——盼望着,盼望着,冬天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时间好似会过得快一些,配合着其他人廉价的花香气的洗发水味儿,仿佛春天真的来了,下了一场刀子雨罢了。
嘀嘀咕咕的,我妈就疑心我是不是偷偷骂她。
高中时也是一样,学校的澡堂也是没隔间的。谢涵说冬天洗澡跟下饺子似的,人挤人人挨人,要是没空位还要捧着盆转悠半天。碰见熟人或者老师的时候,就碰见一个举世皆知的“道德”难题——
到底是打招呼还是不打招呼?
难上加难。
洗澡就好像是把沙丁鱼洗洗干净,而坐班车就是把沙丁鱼通通装进一个罐头。
大概是零五年之前吧,那时候家里还没有买车。
在奶奶家过完暑假,爸妈没空来接我,奶奶就只好坐班车送我回白水。村里搭班车大多是直接在马路上拦,也没个准确时间。行李往树荫下一扔,我就坐在行李包上发呆。运气好也许等十来分钟,运气不好也可能等个把小时。
那种班车小而窄,在路上还要不停地拉上其他像我们一样的乘客,没位置售票员就从凳子底下抽几个马扎出来,放在过道中间给他坐。
我小时候晕车特别厉害,车厢里空气浑浊,刹车、颠簸,把胃里的东西上上下下地颠倒,然后就等一个时机揉吧揉吧扔出你的嘴。
我把秽物吐了一地,奶奶“哎哟”一声,售票员司空见惯地递给我一个塑料袋,挂在耳朵两边,把我提溜出来坐在小马扎上。
一时间车厢里的味道更加恶心。奶奶弯着腰把一叠一叠的纸覆在上面,把那些都清理干净。我就坐在一旁要哭不哭地急促呼吸着,挂耳的塑料袋随着我的呼吸被我吹圆又吸扁。
过年时,老家宝鸡离白水县有五六个小时的车程,过年回家就成了一场苦行。
天没亮就出发,父母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穿过汽车站层层叠叠的早点摊,看着司机把各式各样的行李包被绑在车上面,像蜗牛背了重重的壳。
那时的我还小,也许穿着嫩黄的毛毛衣服,戴的毛绒帽子上还有两个黄色的洋鬼子辫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卖报纸的人——背上的吃的。
车从天未亮一直开到下午才到。我坐在妈妈的腿上,看着窗外的黄土山一串一串地过去,枯瘦的树像大地长得小毛刺,看几个小时也不厌烦。车突然停了,我半跪着朝前张望,扭头问我妈:“咋不走了。”
她突然让我蹲下,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她用行李包挡得严严实实,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才把我放出来,我又看着车窗外飞速退后的山发呆。
一圈一圈的盘山路转得人晕晕乎乎,我用手点着不远处的标语念叨:“中国的蔡家坡,世界的新加坡,”又问,“妈,新加坡在哪?”
半天等不到回音,我扭头一看,她已经睡着了。半个车的人都睡着了,车厢里安静极了。
有人在抽烟,蓝色的烟雾在车厢里袅袅绕绕。我的困意也慢慢在车窗上留下一片白雾。
坐了班车还要坐好久的小三轮,这段我倒是记不清了。我们三个从一大盒沙丁鱼罐头里被放出来,在小三轮上又被冻成挤挤挨挨的三条沙丁鱼。模糊地记得下过雪的深红天色,街上有一豆灯火,热腾腾的小炉灶煮着米线,我就哀哀地看着他俩:“想吃米线。”
也不记得什么滋味,只觉得荒凉的路上出现的那一碗米线实在是奇异,一路上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吸溜”声不绝于耳,抹抹嘴,我爸也许还要坐着再抽半支烟,我就抱着碗小口小口把汤喝的一滴不剩。
衣服里湿黏的汗意,被蒸腾成一股干燥的畅快。
从下午又晃到星子三两颗,湿蓝的夜空仿佛微微一抖就要滴下水来,穿过的小村庄是一片模糊的黑影,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没有路灯,什么都是黑蓝色的。
我被我妈用厚厚的衣服裹着,又热又燥,鼻尖却冻得通红。
终于到了时,我婆惯会用面哄人,把冻得生冷的三人一碗臊子面,几勺热汤就哄得昏昏欲睡了。
北方的冬天总是外面冷,里面热的。
北方人皮儿是冷的,里面一碗面、一勺辣油就滚烫了。
离开家乡,似乎就是一个舍弃的过程。关于故土的一切,好像背上一块割不掉舍不弃的疤痕,为了向前走,总是慢慢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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