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做了一个和昨天晚上一样的梦: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人物和同样的剧情。对于做重复梦,这对我来说并不是第一次,早上醒来因为想到今天要与父亲见面,也就不曾在意那个奇怪的梦。在昨天睡觉前,我仍像从前一样呼唤过天下,但仍然是没有收到他的任何回复。我想,他或许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圆寂了吧,悄无声息的。因为我记得他曾经对我说过,他在我的身体里存在的时间也是极其有限的,什么时候从我的身体里消失,也是一个偶然的时候。
吃过早餐,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就在电话被拨通的那一刻,我突然忘记了自己该要说些什么了,于是我又急忙地将电话给挂了。我在脑海里思索着,打给父亲的第一句话该要说些什么才好。打声招呼:“嗨,爸爸最近过得好吗?”但是又觉得有点太过于刻意了。说:“爸爸,我知道了你和妈妈离婚的事了。”可是我说这句话,是想要表达什么呢?或许,我应该自我介绍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爸爸应该是不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正在纠结之际,我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是爸爸的打来的。
我让手机响了一会,尽量使自己的心情稍稍有些平复之后,我才接通。
电话的那头,传来的是父亲熟悉的声音:“辉辉,是你打的电话吗?”
“嗯。”除了这一个字,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从学校里回家了,是吗?”
“是的。”我沉吟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今天下午就要回去了。”
父亲大概已经猜到我今天会回去了,但是还是有点惋惜地“哦”了一声。
“我和你妈妈的事,你都已经知道了吧?”父亲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直奔主题道:“我想去看看你。”
“好啊,好啊……”
父亲显得喜出望外的。过了一会,他又小心地问道:“你妈妈知道吗?你来看我,她会不会不高兴啊?”
“放心吧,妈妈知道的,你的手机号也是妈妈给我的。”
跟父亲约定了时间和地点之后。我就和母亲告别了,母亲依依不舍地看着我,尽管眼神里饱含了不舍,可是又不得不放我走。这可能就是这个年龄段父母的无奈吧,一边希望着子女待在身边,享受天伦之乐,一边又拼命地把子女送到千里之外的更广阔的世界里成长成才。
我从公交车上一下车,就看到许久不见的父亲迎面向我走来。看到我时,父亲的面上露出了几丝有点尴尬笑容,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把我的双肩背包卸了下来,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了。
“你长高了,也长壮了。”
“嗯。”
我仍旧沉默地“嗯”了一声。
“下午几点的火车啊?”
“三点的。”
“那还好,中午我们父子俩找个地方喝两杯。”
“不了,我下午还要赶火车,喝酒了诸事都会不方便的。”
父亲似乎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般不知所措,张了张嘴,最后又给闭上了。
“下次,下次回来,我找你的时候,喝一杯。”我宽慰着父亲。
“好,一言为定。”
我们沉默地走了很久的路,路过一家水果店的时候,父亲不顾我的反对,给我买了橘子、香蕉、苹果和葡萄,满满的一大袋。
“太重了,不好带。”我有点埋怨父亲的自作主张。
“你看你的书包都是空的,放在书包里,背在肩上,有什么不好带的?”父亲据理力争,把那一大袋的水果放在了书包里,重新背在了肩膀上了。
中午,父亲带我到了一家土菜馆吃了午饭。父亲点了藜蒿炒腊肉、干锅包菜、肉圆子粉丝汤、大蒜炒腊肉、红烧排骨,全是我爱吃的菜。当父亲很熟练地点出这几个菜的时候,我的心里颇受感动。小时候,父亲因为常常要去跑长途,所以一年到头待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没想到他对我喜欢吃的菜竟然这么清楚。他是一直爱我的,只是一直在默默地爱我的。
菜上来之后,父亲首先给我盛了一大碗肉圆子粉丝汤。他不动声色地把里面的肉圆子几乎全舀到了我的碗里,“先喝碗汤,再吃菜,食堂里的伙食肯定不行,你放假就回家,下次爸爸亲自下厨给你做饭。”
“行了行了,我吃不了那么多。”
父亲在这件事情上往往会显得很固执的,“大小伙子,这一碗汤都喝不下去,有什么用?”
父亲真的是一点也没有变。
“你现在还在跑长途吗?”我突然关心起他的谋生手段,怕他过得艰难,然而事实是明摆在那里的,肯定是过得很艰难的。
他的十指又粗又长,像十根钢筋一般有力。手背上青筋暴突,将松垮的皮肤撑了起来。
“不跑了。”父亲对于离开自己从事几十年的工作,心里还是有些许的遗憾的,“再怎么说,人也老了。在局促的小驾驶室里,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肯定是坐不住了。人也容易疲乏,开上几个小时的车就累得不行,这样驾驶会出问题的。”
“那你现在干什么呢?”
“城里现在也在到处建房子,我就在工地上找个小工做做。累是累了点,但工资还不错,一天能有一百八呢。”
我听到父亲这么说,抬头望向了窗外新起的一座高楼,突然变得有点伤感起来。有些人建了一辈子的楼,到死可能也买不起一套房子。
“那你今天不要上班的吗?”
“我今天请了一天的假,我跟我们那的头头说了我儿子今天要走了,我得去送送他。”
我是知道父亲的,就算是有个小病小痛的,他也不会轻易请假的。可如今,因为我的拜访,让他就这么轻易地请了一天的假,我的心里渐渐地有些不忍。我知道父亲这辈子的最大梦想就是能够为我在城里买一套房子,他自知自己无法做到为我全款买房,现在的奋斗目标就是想为我挣一个房子的首付出来。看着城市一座座凝聚父辈心血的,充满罪恶的房子,我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在城里买一套房子的。可是我的这点心思,并没有告知我的父亲。我很想告诉他,我不要在城里买房子了,你也不要那么拼了,可是我不敢说,我怕我说出这句话,会被父亲给狠狠地骂一顿。在他看来,买不起房子就娶不到老婆,娶不到老婆就生不了小孩,没有小孩人活着就没有什么意思。
吃完午饭的时候,已经一点多了。父亲提出想要送我去火车站,我刚开始的时候也是拒绝的,但想到父亲想要和我多待一会的心思之后,我也就没有拒绝了。
到了火车站之后,时间还早,还有一个小时火车才开动。我没有急着进站,在外面和父亲待在一起。
“身份证,火车票都带在身上吧。”
“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坐火车呢。”我显得有点不耐烦。
“哦,对了。”父亲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说:“忘记买水了。你要喝水吧?”
“我不渴。”
“还是买两瓶吧,你在火车上喝。”
父亲嘱咐我就待在这里不要动,他去对面的小商店去买水。不管我说了多少遍“我不渴”,但是对父亲来说就是无动于衷。他这人就是这个特点,一旦他决定的事情,不管你怎么说也没有用。我想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妈妈才选择的和他离婚的吧。
我望着他渐渐发福的身子,像个企鹅般,一摇一摆地向前走着。渐渐地他的背影在我的视线里变得模糊了,他最终消失在了街角。我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火车站广场上拥挤的人群,想起了很多很多关于小时候的事情。想起了自己以前是多么的渴望长大?我为什么那么渴望长大呢?是因为那时候的我太过于贪求于成人的所谓特权。那时候的我不知道的是成人在享受那些微不足道的特权时,承担的是怎么沉重的负担。
过了一刻钟,父亲终于回来了。右手拎了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了三瓶不一样的饮料:矿泉水、可乐和橙汁。
父亲看了看时间,说:“时候不早了,你进去吧。”
“在等一会吧。”
“只剩半个小时了,你进去检票还要时间呢,可别误了时间。”
“没事的,我心中有数。”
听我这么说,父亲也不好再言语了。我其实只是想和父亲在多待一会儿,想再多看看父亲现在的这个样子。人们只知道孩子是一天一个样地往上长,殊不知的是老人也是一天一个样的,只不过他们是一天一个样地衰老下去的。这次离开,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回来。紧接着便是升入大四了,要准备毕业论文、论文答辩、找实习、找工作,光是想想这些事,就已经足够让人忙的焦头烂额了。
在离火车开动只有十分钟的时候,我进站了。在进站了那一刻,我回头看了看父亲。他还站在原地,看到我回头,向我微笑着挥了挥手。我也朝他一笑,就走过了安检门。
坐在火车上,我的心情也渐渐地平复了下来。我终于找到去直面自己生活的勇气了,注定是不属于你的东西,又何必去伸手呢?白芸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不起过我,她选择怎么的男人,又决定和谁同床共眠,那也是她的自由。早一点认识到生活的真相,其实也并不是一件什么坏事,它至少不会让你在自己想象的世界中沉沦。求而不得是人生的常态,正如佛家所言,放下自己心中的执念,也就放过了自己。
在火车的轻微颠簸中,我又悄无声息地陷入了梦乡之中。那个梦又出现了,我同样是在最后的一刻,当我被废墟掩埋的时候苏醒过来的。
“好久不见了,我的老朋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的耳畔响起,又像是从另一个世纪传来的那般久远。
我回头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一个我可能认识的人。
“不必寻找了,我是天下。”天下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感,好像每说一个字都会要消耗掉他很多的能量。
因为太久没有听到过天下的声音了,我还以为天下已经在我的体内消失了,这次意外的重逢使我激动不已,我大声地叫了起来:“天下,真的是你吗?”
我的这一声大喊,引起了周围的注目。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可思议,像是看见了一个三条腿的怪物似的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慢慢地将心情平复了下来。用无声的语言和天下继续交流着,我小时候我们经常这样交流。
“天下,我还以为你从我的身体里消失了呢。”我不无凄凉地说道。
“还没。”天下的声音已经变成了一个老人的嗓音,“不过也快了。”
“这是怎么了?”我不安地问道。
“世界万物都有一个时间的维度,我也不例外,即使是作为一种意识存在于你的体内,但不管怎么我终将会从这个世界上不着任何痕迹地消失。有形的生命也好,无形的意识也好,这一切都将会消失,只不过是时间的长短不同罢了,概莫能外。”
“所以,这次你是来向我告别的吗?”
“不,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帮忙?”我有点疑惑起来,“可是我能帮助你什么呢?”
“你还记得你这两天重复做的那个梦吗?”
“当然记得。”我不解道:“可是这个和帮助你有什么关系吗?”
“其实,你做的那个梦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它是我的记忆。你梦中出现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妻子,一个是我的女儿。现在我很想念她们……”天下的声音哽咽起来了,“我知道我在你的身体内留存的时间不会很长了,只想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之前,再见她们最后一面。”
“我明白了,你是想我去一趟你的老家,利用我的眼睛最后再看她们一眼。”
“是的。”天下的声音满是荒凉,一如所有濒临死亡人的声音。
“这就是我想要请你帮我的忙。”
我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天下连连向我表示着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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