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达:皮囊
说起皮囊,就会想到“行尸走肉”,会想到“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会想到“一日不读书,尘生其中;两日不读书,言语乏味;三日不读书,面目可憎”。说到底,这些都是内里的缺陷在皮囊的显化。那么,假如人没有了皮囊,会是什么样子?假如没有了皮囊,我们又该怎么办?
“肉体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作者借阿太这位至亲老人的生命观,颠覆了我的认识。
当阿太白发人送黑发人时,“我”多次走近问她为什么不难过,她反倒眉头舒展,微笑着回答:“因为我很舍得!”她就这样平静地接受现实,此前此后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阿太在我的印象中,都坚硬得像块大石头,什么都伤不了。直到九十二岁那年。
这年,阿太年事已高,为补屋顶一大窟窿,从上面摔了下来,躺在床上动不了。她竟然孩子般哇哇大哭,对着“我”哭嚷着,“我的乖曾孙啊,阿太动不了了,阿太被困住了!”
顿时,让我想到了我爷爷。爷爷也曾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然而自从生病后,每日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且没有任何好转迹象时,爷爷见到久未见面的我,竟在我面前呜呜大哭起来,吃力地抬起手,指指头,指指脚,那望向我的泪水哗哗的眼睛,像是在祈求,像是在求救,像是人世最后的解脱和不可挽留……抱残守缺、贫病交加的一生,最终在绝食一个多星期后结束了。什么话都没留下。
而倔强的阿太,第二周就想落地走路,可是没走几步又摔倒了。她便哭着叮嘱我,要我常过来看她,从此每天依靠一把椅子支撑,慢慢挪到门口,坐在那儿,一整天等我。我呢,也时常往阿太家跑,特别是遇到事情的时候,总觉得和她坐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安宁和踏实。
后来上大学,再到外地工作,见面的日子越发少了。然而,每次遇到挫折,我总是请假往老家跑,没啥大事,就是去和阿太坐一个下午。也许我说的苦恼,她不一定听得懂,甚至不一定听得到——她已经耳背了,但每次看到她不甚明白地笑,展开那岁月雕刻出的层层叠叠的皱纹,我就莫名其妙地释然了许多。
后来在很平常的一个早上,母亲打电话给我,说你阿太走了。然后两边的人抱着电话一起哭。母亲说阿太最后留了一句话给我:“黑狗达不准哭。死不就是脚一蹬的事情嘛,要是诚心想念我,我自然会去看你。因为从此之后,我已经没有皮囊这个包袱。来去多方便。”
那一刻才明白阿太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才明白阿太的生活观: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
当皮囊还有可用之处,就要好好发挥它的价值。当皮囊无用,就要果断舍弃,随肉体一并寂灭。那么,趁我们还能活着,健康地活着时,就好好看护并利用好我们的皮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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