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山恶水，白手起家
我的父亲出生于1956年，不久后我爷爷就去世了，家里一贫如洗，家里的重担一下子全压在包了小脚的奶奶。在那个人情淡薄的年代，我奶奶差点被爷爷的堂兄弟给卖掉。由于从小家里条件就差，时常吃不饱饭，大饥荒留下的阴影还时常笼罩在人们的心头，让父亲养成了一粒米掉地上都要捡起来吃掉的习惯。
在那个贫穷和饥饿的年代，农民没有太多出去工作的机会，大家只能守在家里的一亩三分地里，谁家里地多谁家条件就好一些，至少没有那么饥饿。而且种地还要上缴一部分给国家，剩下的才是自己的，大家都是靠天吃饭，如果年景不好，可能就会导致自己一家子饿肚子不说还被国家催着缴粮。地，是大家的宝，谁家地多，谁家就没那么饥饿。但是我们家那时候劳动力少，分到的地也就少，家里的粮食经常上茬接不住下茬。
这些经历让父亲非常害怕饿肚子，直到现在，他也不允许把家里的粮食卖完了，家里一定要囤粮食，以防再遇到天灾全家人饿肚子。家里有粮，他才过得踏实。
到了父亲正值身强力壮的青年时期，家里孩子多，地还是少，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为了能获得更多的粮食，父母经常自己家地里活干完了去帮别人地多的人家干活，有时候能换回来一点点粮食。如果换回来次一点的花生，从中挑一点稍微好点的做种子种到自己的地里。为了省下粮食，平常做饭上面父母也很有自己的一套，白米细面不够，就拿粗粮凑。比如煮一锅红薯，里面放几根面条；煮一锅米饭就上面一层米下面大半的红薯或酸菜。只有过年的时候父母才会很讲究的煮一大锅白米饭，里面不加任何粗粮，有时候如果母亲习惯性的放了点粗粮会被父亲凶。这样做的目的就是给新年一个好兆头，期盼家里米足面足，每天都能吃到纯白米饭的日子快点到来。
这种紧巴巴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到后面可以去外面打工的年代，母亲守在家里种地带孩子，父亲跟着别人去砖厂、去建筑队干活，全是出力气的重活累活。从跟父亲一起打工的人那里得知，父亲不管在哪，不管干什么重活，都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往往都是开水泡白馒头糊弄一下，就为省下更多的钱，让这个家的日子早点过得好起来。
在没有任何家底的情况下，父亲带着我们一家熬了过来。在没有其他经济来源的情况下，是父亲一边打工，一边勒紧自己的裤腰带，从自己牙缝里抠出来的一点点钱慢慢为家庭积累财富。为了摆脱土房子，防止以后自己孩子找不到老婆，父母在2002年鼓起勇气把楼房给盖起来了。之后父亲又辛辛苦苦打了很多年的工才把欠下的账给还清。
我们这个家能走到现在，父亲吃了太多的苦头，个头不高的父亲顶起了这个家庭的天，是他用自己的血汗为我们筑起了一个遮风挡雨的温暖的家。
战争的摧残
“好男人当兵去，当出个样儿来给爹娘看”。当兵，大概是父亲他们那代人年轻时可选的一条好路子。当年的父亲雄心壮志，浑身是胆，誓为报效祖国奉献自己。由于我爷爷走的时候只留下一座茅草屋，父亲不得不自己挖一个屋宅地并盖起了一座土胚房，土房子盖好之后父亲就在全村敲锣打鼓的欢送中怀着一片赤子之心从军去了。1979年，父亲从军的第四个年头，爆发了对越自卫还击战，父亲所在的尖刀连被抽调到了前线。在全民皆兵的越南战场上，在枪林弹雨下父亲跟战友们和敌军进行了殊死搏斗。在一次双军交战的过程中，父亲被落在附近的炸弹炸伤，之后带着军队上的表彰退役回家，庆幸父亲能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父亲是一个话不多的人，一直以来也没从他口中听到太多关于当年战争的细节部分，只听父亲讲过在全民皆兵的越南战场上非常危险，不仅要随时准备和突然冒出来的敌军展开搏斗，还要提防越南民兵设下的陷阱和埋下的地雷，稍有不慎就会断送掉性命。
处在和平时代的我们，对战争已经没有了什么概念，我们今天的幸福是千千万万个像父亲一样伟大的军人为我们打下来的，有句话说得好，“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听说，当时部队上曾经讲过会给他们这些立过功的退役军人一个“交代”，但父亲回家之后一直得不到什么“交代”，哪怕是安排进厂子当工人。在我朦胧的记忆里，父亲有在母亲的怂恿下提着土鸡去送给相关领导，鸡送没送出去我不记得了，只记得父亲回来时很气愤。我能体会得到这种送礼的事情让一位刚正不阿的老战士去做，对父亲来说太难为情了。
也许是战场上血淋淋的残酷，也许是退伍后现实中的各种不如意，父亲变了，曾经母亲提议让孩子们去当兵，父亲说当兵太苦，坚决不同意。
两根银针治惊风
小时候，农村医学提交非常贫乏，那时候小孩子很容易患惊风，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翻白眼，时有患了急性惊风而没来得及医治的孩子夭折。我们家孩子又多，孩子一翻白眼就把父母吓个半死。除了惊风，小孩子玩水还容易肚子疼，俗称“伤水”。总之，小时候生病了是个比较麻烦的事情，记忆中在月黑风高的晚上，在父母的背上迷迷糊糊的睡，父母得把我们背着走好几里路，翻过几个山丘才能找到一个郎中帮忙看一看。
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不知道从哪里买到两根细如麦芒的银针，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会针灸还会给别人弄中药的土郎中。自那以后，我们再患惊风或者肚子疼，父亲拿起银针一扎就好了。同村的也时常带着孩子来让父亲帮忙医治，曾经有几个患上急性惊风的孩子被父亲救了下来。虽然家里穷，但是父亲给人看病从不收钱，父亲平时遇到可用的中药就会采回来放在窗子上晒干囤着，有时候孩子感冒或者常见的头疼发热，父亲就配一点中药送给别人。父亲就是这么个为人，他一般不愿意麻烦别人，别人有事找上他，他会不遗余力帮助别人。
玩转篾刀
在农村，竹制品一直是用的比较多的，比如箩筐、竹篮、饭筐、晒席、睡席、竹筛子、竹耙子、篱笆栅栏等等。不知不觉间，父亲又弄了一套篾匠用的工具：篾刀、度篾齿、卷尺、小锯子……用的最多的就是篾刀，篾刀很重，它看起来很笨重，但是在父亲的手上却显得很轻巧很灵活。一根根竹子经过父亲的双手，变成了青篾和黄篾，青篾韧性好，用于制作需要弯曲的工具；黄篾韧性差，一般做篱笆栅栏。制作不同的竹制品需要不同的竹篾，有的宽，有的细，有的长，有的短。篾刀在父亲的手上就像一把魔术刀，不一会就能把竹子劈成各种需要的尺寸，再经过一番编制就变成了有模有样的各种精巧的竹制品。从小到大，家里用的装粮食的竹篮竹筐、装饭菜的饭筐、竹筛子、竹耙子都是父亲亲手编制的，为家里省下来不少钱。
别人家看到我们家的竹制品制作的比较精致好用，经常趁父亲在家有空的时候找父亲帮忙编。同样的父亲也是从来不收钱的，一般亲戚和邻居从家里扛点竹子过来就可以了。
计划生育之伤
我们家孩子多，那时候赶上计划生育政策很严的年代，父母因为我们吃了不少苦头。我们小时候为了躲避罚款，每每听到计划生育的人来了，赶紧往树林里跑。有时候不得不在远方的亲戚家住很长时间。那是个人情淡薄的年代，那时候负责计划生育的人就跟现在的城管一样，时常有暴力执法的事情发生，比如拆房子、拉牲口、拉家里的家具，很难想象历史是如此的相似。有的人会看在父亲曾经上过战场的份上不动我们家的东西，有的人不会。有一次，我们家的缝纫机被抬走了，老黄牛差点被牵走，这件事真是激怒了父亲，父亲差点拿起铁锹起来反抗。可以想象父亲当时是多么的愤怒，一个曾经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老战士，在战场上不惜抛头颅撒热血的军人，回到农村却不能安居乐业，要被这帮手上有小小权利的人欺负到地缝里。
孩子们渐渐长大，终究是躲不过上户口这一关的，父亲为了给我们上户口差点跑断腿，要各种找关系、要低头哈腰、要强颜欢笑。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做这种事情的人是父亲非常鄙视的人，身为军人，军队曾经教会他要忠于国家忠于党和人民，要为人正直、刚正不阿。然后在现实中，这套逻辑却输给了现实，输得那么干净。现实，给了父亲当头一棒，让他不得不去做违心的事情，不得不去做他非常厌恶的事情。现实，让多少像父亲这样的英雄流血又流泪。
癌症之痛
时光飞逝，转眼父亲到了中老年，家里的日子眼看一天天变好了，没有了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和计划生育。每顿都可以炒俩菜喝点小酒，每天都可以吃到白米细面。然而，好景不长，我们谁也想不到，癌症会突然强行闯入父亲的晚年生活。
2016年下半年，父亲吃饭开始有点噎，去医院检查说是胃癌，当时把父亲都吓哭了。是啊，心疼我那可怜的老父亲呐，辛苦劳累了一辈子，白手起家，终于把日子过出了个名堂，小时候是没得吃，年轻的时候是勒紧裤腰带舍不得吃，好不容易熬到可以放开了吃的年代，上天却无情地把吃这扇窗关上了。
几十年的苦和累把父亲这位军人强壮的身体变得疾病累累，肩周炎、腰椎间盘突出一直折磨着父亲。刚开始我们想通过中医调理的方式抑制父亲的癌症，但眼看不做手术不行，2017年初，父亲做了手术，把多半的胃切除了。之后又做了几次放疗和化疗，父亲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了，虚弱得经不起再放疗化疗了。因为一直吃不下喝不下，营养一直跟不上，父亲的身体一天天的消瘦下去，腹部完全坍塌下去，前胸贴到了后背上。
2018年，父亲的情况更加恶化了，去医院检查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肺部，医生建议做造瘘手术，父亲觉得自己已经经不起再做手术了，父亲想要保留一个完整的身体，不同意再做手术。我们不得不尊重父亲的意愿，把父亲从医院里带回家。在家里坚持了几天，饿得受不了了，不得不再次转到离家近的镇医院里打营养液维持生命。 看着父亲的身体饱受癌症的摧残，我们的内心同样饱受折磨。曾经，父亲可以为我们付出一切，为我们撑起一片天，如今我们能为父亲做的却非常有限，我们不能分担父亲的疼痛，不能让父亲想吃啥吃啥想喝啥喝啥。
在最后的一个半月里，是父亲十分煎熬的一段时间，吃什么都往外吐。到了最后，感觉器官都在腐烂，隔三差五吐出一些带着血腥味的东西，黑红黑红的，尿都变红了。父亲可能感觉到自己时间不多了，主动要求要吃点红薯、吃点柿子、吃点罐头，虽然都是吃了又吐出来，只是过过嘴瘾罢了。
2018年10月30日我坐上了回家的飞机，等到了中午下飞机后我打开手机的时候发现10:08，我刚坐上飞机关机那会，哥哥们就已经给我发消息说父亲已驾仙鹤去。当时我的眼泪就歘歘的下来了，最终还是没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喊父亲最后一声，苍天啊，你为什么要这么捉弄我，明明当天我就能赶回家，为什么不能让父亲再等我几个小时，为什么要给我这一生留下这么大一个遗憾。以前回家，是父亲坐在门口等着我回来，这次回家，等我的是一口漆黑冰冷的棺材和一张黑白照片，内心的崩溃无以言表。在父亲的棺材前守了两晚上的灵，一直等到在最后一次开棺供大家见最后一面的时候我才再次见到父亲的面容，枯瘦的身材已经撑不起年轻时穿的尺寸的军装，眼睛凹陷，颧骨高高凸起，嘴巴饿得长得大大的露出一口白牙。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母亲和我们哭成一团，我的苍天呐，你为什么这么地不公啊，为什么不能给像父亲这样善良而又伟大的人一个善终啊。
写在最后
父亲，您是儿子的山，你为儿子顶着天；您是儿子的海，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包容着儿子的错；您是儿子的灯，为儿子指明前进的方向。
是您，进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退可自学成才救死扶伤。是您，像变魔术一样，家里需要什么您就变出什么。是您，用自己的节省，给我们省出了房子，省出了读书的机会。是您，像蜡烛一样燃尽自己最后一丝能量，为我们带来光明和温暖。是您，在平凡中铸就伟大，您永远是我们心中的英雄。
父亲，感谢您一生的无私奉献和付出，感谢您的养育之恩，感谢您陪我们长大。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能成为可以走进您内心的、懂您的女儿，我一定会记得提醒您不要为了省钱亏待了自己的胃，不要那么固执，对自己好点；我一定会记得缠着您让您把心里话说出来，别憋在心里生闷气；我一定会记得在家附近找份工作，这样就可以多点时间陪伴您。
愿父亲大人一路走好，愿天堂没有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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