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21 卡伦·霍尼
第十一章 绝望
神经症患者可以带着他未解决的冲突,偶尔从他喜欢干的事情当中获得暂时的满足。可他的这种快乐必然少之又少,因为有很多条件制约着它。他能感到快乐的时候只能是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或必须与他人在一起的时候;或必须是他占据主导地位的时候;或必须所有人都赞成他的时候。他感到快乐所依赖的条件经常相互矛盾,因此他能感到快乐的机会再一次减少。比如,某人希望另一个人当领导,但与此同时,他又感到非常不爽。再比如,某位女士想办一次家庭聚会,但因为她苛求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所以聚会还没开始,她就因为这些准备工作而疲惫不堪了;她因为丈夫的成功而感到骄傲,但又隐隐嫉妒自己的丈夫。并不是说神经症患者找不到快乐,只是说他的这种快乐既短暂又脆弱,极易被他的缺点以及对缺点的恐惧而破坏。
不仅如此,对神经症患者而言,哪怕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意外,也会变得非同小可。他不容许自己出现任何过失,尽管他没办法不让自己出错,因为他认为出错就等于否定了自己的价值,因此,哪怕是再不值一提的过错,都能让他患得患失陷入忧郁。如果听到别人的评价,即使是不带任何恶意的评价,他也会感到更加焦虑和担忧,于是变得更加不满足、不快乐。
这已经是非常糟糕的情况了,但是还有另一个因素带来更坏的影响。众所周知,希望是化解痛苦的最佳良药,可是神经症患者未解决的冲突让患者陷入一定程度的绝望,绝望的程度取决于冲突纠缠的程度。表面上患者是按照计划和理想行动,他自以为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但内心深处隐藏着绝望。男性患者可能寄期望于婚姻,认为只要有一位好妻子,就会有一栋比现在更大的房子,连老板也会变得比现在好。女性患者则幻想,假如自己是一个男人,身高比现在更高或者比现在更矮一些,年龄比现在更小或更大一些,情况就会比现在好得多。这些期望都是他们内心矛盾的外化,看起来有助于消除他们内心的不安,对他们有一定的帮助,但更多的时候只会令他们的绝望加剧。神经症患者把改变生活的契机寄托于外界的变化,可他们不知道,神经症会原封不动地随着他们进入任何一个新环境。
相较而言,年轻人建立希望更依赖于外部因素,这也导致分析师在对年轻患者进行分析时,会比预想中的要困难得多。当然,随着希望一次次破灭,年龄越来越大,他们寻找失败的原因时,会逐渐转向自身。
尽管患者意识不到内心的绝望,但是他所表现出的症状能表明它的存在以及绝望的程度。有一些失败的经历带给患者的失望程度远远大于它的合理影响,他不仅对该经历反应过激,而且旷日持久。患者青少年时期遭到朋友的背叛,考试失利,被学校以非正当理由开除,或者爱情受挫,等等,都可能让他陷入无尽的绝望。对挫折反应过激固然存在特殊原因,但我们在探究这些特殊原因之外,还要看到挫折本身所引发的更严重的绝望。患者可能表现得很快乐,但是如果他有自杀或死亡幻想,就算没有真的采取行动,但也足以证明患者身上存在广泛意义上的绝望。绝望可能以另一种面目出现,比如玩世不恭、轻浮、以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待人接物等,这种表现不仅在分析过程中经常出现,在患者的日常生活中也经常出现。另外,没有信心和勇气应对困难,也是绝望的一种表现。这一类绝望在弗洛伊德所归纳的分析治疗的负面反应的各种特质中占据半壁江山。解决困难,尽管伴随着痛苦和煎熬,但也可以带来新的感悟,对神经症患者来说是一条很好的出路。可是患者很有可能以沮丧的态度来面对问题,解决问题所必需的辛苦和煎熬他也不愿意付出。表面看起来,这似乎是因为患者缺乏克服困难的信心,但更深层的原因却是,患者觉得即使克服了困难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在进行分析时,分析师给他带来的不安让他非常反感,他会发出抱怨,说那些领悟除了让他感到害怕外没有任何意义。除了这些表现外,绝望还表现为喜欢幻想和预言未来。我们很容易察觉患者对未来所持的悲观态度,但表面上看起来,这只是他害怕遭遇挫折、害怕犯错的一般性焦虑。很多神经症患者所设想的未来都是灰暗的,而不是光明的,就和希腊神话中的预言女神卡珊德拉[2]一样。无论患者的设想多么理性,但我们能通过他一味地凝视黑暗而不是光明判断出,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强烈的绝望。最后,慢性抑郁也是绝望的一种表现。一般情况下,人们不认为它是一种抑郁,因为它伪装得太好了。患者即便深受抑郁的煎熬,但是表面上可能很快乐,能够与别人共享美好时光,总之看起来蛮幸福的。可是他们早上起床时,往往要白白耗去好几个小时,他们没有勇气面对新的一天。他们通常不会抱怨说“生活是一副枷锁,至死方解”之类的话,但这是因为他们已经对生活心灰意冷了,所以他们总是表现出一副缺乏激情的多愁善感。
患者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了自己的绝望,尽管他意识不到为什么要绝望。这一类患者对待生活,很少憧憬美好的事物,通常都是被动接受生活的种种,而且是以忍耐的心态来接受;他有一种宿命感,往往用哲学理论来抚慰自己,说人的命运是天注定的,生活的本质就是一场悲剧,谁也不能改变,而不这么想的都是傻子。
这类患者的绝望,分析师与他首次接触时就能感觉得到。他很可能给人一种非常任性的印象,因为即使一丁点不方便他都会十分反感,一丁点风险他都不愿意承担,一丁点代价他都不愿意付出。他不愿意做出牺牲是因为他不指望能从牺牲中获得什么。他这种类似的态度在他的生活中司空见惯,几乎体现于方方面面。他不满意他所生活的环境,也无法付出行动来改变什么,因为哪怕非常微小的困难,在他想来都是无比巨大的,实际上他只需要付出一丁点积极的努力就能改变他所不满的现状。
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绝望,有时候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患者意识到。比如,分析师鼓励患者继续努力,好解决某个亟待解决的困难时,患者可能会说:“这是不可能的,你不这样觉得吗?”但是,当患者意识到自己的绝望时,他会驾轻就熟地将它归咎于外界因素,比如工作、婚姻、政策等,他要说服自己,责任不在他身上。他抱怨的通常都不会是具体的和暂时的环境因素。在他的感知中,自己永远得不到快乐和自由,也做不成什么伟大的事业,任何能令他的生活变得有意义的事情都离他十分遥远,与他为伴的只有绝望。
索伦·克尔凯郭尔在《致命疾病》一书中说,无法成为我们自己是一切绝望的根源。这句深刻的话似乎让我们找到了问题的答案。成为我们自己有多么重要,以及无法实现这一点会让我们多么绝望,各个时代的哲学家一再强调,就连禅宗经典也将其视为核心主题。现代学者约翰·麦克马雷说过一句话,值得我们引用,他说:“除了真正成为我们自己,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
未解决的冲突最坏的结果就是绝望。患者放弃希望,任由自己的人格继续分裂下去,这就是绝望的根源。这种状况可以由很多种神经症导致。冲突就像一座牢笼,患者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鸟儿,尽管做了无数次的尝试,可每一次都以失败而告终。而且更糟糕的是,这些尝试让他的自我疏离进一步加剧,他的绝望也因为一次次受挫而更为严重。患者在进行创造性工作时难有进展,当努力失败后,他越发缺乏积极性,而且他的精力分散太多,所以他的尝试从未取得过成功。这种情况在他的爱情、婚姻和友谊上都有体现,可以说他的所有努力都是以失败而告终。而无数次的失败,又让他更加心灰意冷。就像实验用的小白鼠看见笼子外有食物,一次次跳起来扑向食物,可因为有东西挡着,无论它扑了多少次,还是遭到同样的打击。
做不到理想化形象中的自己,同样会产生绝望。或许这是引起绝望的最重要的原因,但不能肯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患者通过分析意识到真实自我与理想化形象存在的巨大差距时,他会表现出非常明显的绝望来。无法攀登上幻想中的高度只是绝望的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由此而生的自我否定,他觉得不管是爱情还是工作,只要是他想要得到的,他就一定无法得到。
重心转移也是患者陷入绝望的重要原因之一。患者丧失了生活的原动力,转向外部寻找虚幻的重心,他失去的不仅是自信和作为健全人理应有的信念,还会破罐子破摔。这种生活态度会产生非常严重的后果,甚至可以认为这是精神上的死亡,但人们对它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够。索伦·克尔凯郭尔说:“但是,尽管他颓废绝望……他还是可以……继续打发日子,起码表面上看起来他像所有人一样,每天奔波忙碌,结婚生子,争名夺利,捍卫尊严。没有人注意到,从更深刻的意义上讲,他是没有自我的。像这样难以引人注意的东西,世人是不会表示关注的。自我,是人们最不屑一顾的东西。让某个人意识到自我,对他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最大的灾难在于,他已丧失了自我。这种事发生时谁都不会察觉,即便发生了,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哪像断了一条胳膊或一条腿,或失去妻子这种事值得重视呢?甚至就连丢了几分钱也比丢了自我更值得重视。”
我通过临床观察看到,分析师很少认真看待绝望,也不会采取妥当的处理办法。我的一些同行看到患者的绝望后,有的视而不见,不把它当成一个问题来对待;有的大为震动,自己也感到很无望。医生的这种态度对分析工作非常有害。如果不切中要害,哪怕分析师付出了非常大的努力、他的治疗手段也十分高明,可是依旧会给患者一种感觉,那就是分析师放弃了对他的治疗。这种情况不光体现在医患关系上,还体现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有的人总是怀疑同伴的能力,那他又如何给同伴带来有建设性的帮助?他连做朋友的资格都没有。如果对患者的绝望视而不见,则是犯了与上述错误相反的错误。他们只是一味鼓励患者,因为他们认为患者最需要的是鼓励。这种做法有值得称赞的地方,但远不足以解决实际问题。患者虽然能够通过分析师的鼓励感受到对方的好意,但他仍然反感分析师。患者的潜意识明白,这种善意的鼓励并不能帮助他逃脱绝望的深渊。
患者的绝望以及绝望程度,间接地从上面的描述中体现了出来,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从这些间接表现里识别它,并且硬碰硬地解决它。我们必须认识到,患者的绝望源于他未解决的冲突。这还不够,分析师还应该向患者说明,阻碍神经症消除的,其实正是患者不愿意尝试改变现状以及他自以为无法改变现状的态度。契诃夫的戏剧《樱桃园》里面有一幕可以说明这个问题。有一个眼看就要破产的家庭,他们不舍得离开自己心爱的樱桃园,但这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于是他们感到伤心绝望。他们聘用的一位顾问提出建议,在庄园里建造几间房子,出租给别人。这是个很好的解决问题的点子。可是他们因循守旧,不愿意接受这个提议,只是一味地伤心难过。他们绝望地问,难道没有人能帮助他们吗?
如果那位顾问是一位分析师,就会告诉他们:“你们确实正面临一道难关,但真正让你们无法渡过难关的,是你们的绝望心态。为什么要绝望呢?你们只要稍微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如果分析师有解决问题的决心、信心和勇气,他才能相信患者可以摆脱自己的冲突,从目前的困境中解脱出来。遗憾的是,弗洛伊德的理念与我所坚持的这一信念正好相反。从弗洛伊德对人类未来以及对分析疗法的态度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心理学和哲学在本质上是悲观的。他的悲观主义建立在他的理论基础上,所以失望是必然的。他认为人受本能的驱策,本能至多只能通过“升华”得到调节;人寻求满足的本能倾向注定了要在社会中处处碰壁;他认为,“自我”夹在本能与“超我”之间,两头不讨好,永受沉浮之苦,“超我”的使命就是压抑和摧残本能欲望,而“自我”除了被扯来扯去,被迫接受两者的修正外,毫无自由,所以根本不存在真正的理想;所谓实现自我的愿望,只是一种自恋;人生来具有破坏欲;人受“死亡本能”的支配,只能在自己受苦和毁灭他人之间做出选择。弗洛伊德的这些观点,使他所发明的极具潜在价值的治疗方法大受局限,因为所有的这些观点都否认了一个可能的事实:积极态度可以给人带来改变。与此相反,我深信神经症中的强迫性来自于人际关系的失调,而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些倾向,可以随着人际关系的改善而发生改变,由矛盾倾向带来的冲突也可以真正消除。我不敢说我所倡导这种分析方法没有局限性,但我认为,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根本性的改变是可能的。另外,我们需要做大量工作才能清晰界定这些局限。
有以下几点原因可以让我们看到识别和解决患者绝望的重要性。第一,一些特殊性问题,比如抑郁、自杀等,可以通过这种处理方法得到很好的解决。想要治愈患者的抑郁症,首先需要在不触碰他一般性绝望的前提下,找出正在折磨他的冲突因素。当然,因为绝望是抑郁的深层来源,所以想要彻底解决抑郁,就必须触及绝望,如果找不到根源,患者的慢性抑郁是无法彻底痊愈的。处理自杀倾向同样也如此。众所周知,有很多因素能诱发自杀冲动,诸如报复、挑战、绝望等,如果在搞清楚冲动的原因后再去阻止自杀,显然太晚了。如果分析师能够将患者不动声色的绝望重视起来,加倍留意,并且在恰当的时候与患者一起讨论和分析他的问题,就能够很大程度地避免自杀事件的发生了。
另外,严重的神经症之所以难以治愈,正是因为患者的绝望从中作梗,这具有广泛的思考价值。弗洛伊德企图用“阻抑”一词囊括所有阻碍患者好转的因素,但是我们很难将绝望也归为此类。阻抑是一个集合名词,它偏向于指代患者内心不愿改变现状的所有因素。所以,在分析过程中,阻抑与促进这两种力量,也即阻力与动力是我们必须要研究的。患者的动力来源于他的内心,它是一种能够督促他获得内心自由的积极向上的力量,能够激发他的活力,用以克服阻力。而分析师也可以通过这一过程更深入地了解患者。内心活力是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可以帮助人承受成长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痛苦;如果患者重新激发内心活力,他就有勇气和决心放弃曾经给予他安全感的态度,而以新的态度来对待自己和他人。这一过程需要患者自主自发地去完成,分析师的敦促和强迫是没有意义的。而这种珍贵的力量,被患者的绝望给禁锢了,可以说,它是分析师最强大的助力,能够协助他与患者的神经症做斗争,所以分析师如果不能识别这种力量并且以妥当的办法加以引导,就等于失去了一位强大的盟友。
解释问题不等于解决问题,尤其对于患者的绝望来说更是如此。如果能消除患者的宿命感,激发他改变现状的自信心,并且让他认识到最终必然能从绝望中重获自由,那么患者就拥有了自主行动的能力了,也就等于我们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这个过程肯定不会一帆风顺,比如当患者有了一定的觉悟时,可能会变得非常乐观甚至是盲目乐观,而当他遇到更难解决的问题时又再次陷入绝望当中。这一过程可能要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经历,不过,患者已经认识到自己真的可以做出改变,而且内在的动力也越来越强,那么绝望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必然会逐渐减轻。在分析的开头阶段,这种动力也许只局限在他的小小愿望上,也即想要摆脱让他深感不安的症状。但随着患者对自己所受的束缚认识越深,随着他体会到自由的快乐,这种动力会越来越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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