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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斯大林女儿——斯韦特兰娜•阿利卢耶娃颠沛流离的生活(五

我的朋友,斯大林女儿——斯韦特兰娜•阿利卢耶娃颠沛流离的生活(五

作者: d93b88e8f3e5 | 来源:发表于2018-11-05 10:57 被阅读1191次

    尼古拉斯·汤普森|文      陆霖|译

    《纽约人》2014年3月31日发布

    2008年,我在网上看到约瑟夫死于心脏病发作,享年63岁。几天后,我和斯韦特兰娜通了电话。她开玩笑说,她估计自己最终会死于心力衰竭。我意识到她一定没有获悉儿子的死讯,为此,我给奥尔加打了电话。她现在改名了,住在俄勒冈州波特兰市,在那里开了一家销售古物、老款服饰和香味蜡烛的小店。她感谢我给她打电话,告诉我继续和她母亲保持通信,她补充说:“她是一个可爱、温柔、脆弱的女人,她身后总是跟着一些不怀好意的人。”

    【译者注】斯韦特兰娜恐怕永远摆脱不了对子女的愧疚之情,尽管他们之间有争吵,有怨气。儿子先于母亲离世,这对她是一个沉重打击。她更为关心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女儿卡佳。斯韦特兰娜回到美国之后,通过朋友的朋友,设法找到了一位美国火山学家汤姆·米勒。

    汤姆在阿拉斯加火山观测台工作,与苏联(以及后来的俄罗斯)同行联系密切,经常到堪察加半岛出差。当他返回美国之时,俄罗斯同行会请他带回一些信件,转交给在西方生活的亲戚或朋友,这已经习以为常了。

    火山研究所的俄罗斯同事告诉汤姆,卡佳变得越来越孤僻,不愿与人交往,只对她养的狗亲近,她是一个有病的人。卡佳居住的小屋破损得很厉害,自己没有能力修缮,也拒绝别人的帮助。克柳奇房屋管理局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说服她同意,由房管局派人修好了房子。但是,当房管局长提出给她新分配一套公寓房时,她又变得冷漠和固执,坚决拒绝分房,说自己住这里感觉挺好。

    女儿的生活状态令斯韦特兰娜揪心。她托汤姆给卡佳带去了一封又一封信,都没有任何回音。但是,斯韦特兰娜始终与汤姆保持着联系。这个美国人每次从堪察加火山研究所归来,或多或少总是能够带回一些卡佳的生活近况。他是一个可靠的中间人,成为斯韦特兰娜获取女儿信息唯一渠道。久而久之,奥尔加与汤姆也熟悉起来,在妈妈身体不好时代替她与汤姆联系。

    斯韦特兰娜与成年的奥尔加

    我第二次访问斯韦特兰娜,是在2008的春天,她搬到了里奇兰中心,在威斯康星州另一个小镇上。几个月前,纽约州立大学一位名叫拉娜·帕尔申娜的制片人在斯普林-格林拜访了她,想以她的生活为题材摄制一部纪录片。斯韦特兰娜同意了,她告诉我,因为她恍惚觉得帕尔申娜很像她的孙女。然而不久之后,斯韦特兰娜开始怀疑帕尔申娜在为俄罗斯情报部门工作——为什么帕尔申娜采访时讲的是俄语?为什么她在采访结束之后不久就去了莫斯科?伏拉基米尔·普京现在一定有了她在斯普林-格林公寓的视频。斯韦特兰娜吓坏了,她想,是搬家的时候了。(帕尔申娜仍然在拍摄她的视频,她是美国公民,她告诉我,斯韦特兰娜的怀疑“令人非常遗憾。”)

    斯韦特兰娜与纽约州立大学纪录电影制片人拉娜·帕尔申娜(2010)

    【译者注】到了晚年,斯韦特兰娜对前苏联以及后来的俄罗斯有着莫名的疑虑和恐惧,而且越来越强,达到病态程度,因此玩起了“失踪”游戏。帕尔申娜拍完视频之后,纽约大学发现影片主角斯韦特兰娜突然人间蒸发了,这在美国新闻界引起一场小小的骚动。斯韦特兰娜年轻时曾经问父亲,为什么要把安娜姨妈、玛丽亚舅妈抓起来?斯大林回答,她们知道得太多,也说得太多,对革命有害。这件事在斯韦特兰娜心中长期留下阴影,她知道安娜姨妈写过一本回忆录,其中部分内容谈及十月革命前斯大林在阿利卢耶夫家的那段经历。该书是歌颂斯大林的,但是由于写实,与斯大林自己塑造的“神像”不相符合,这使得领袖勃然大怒,给安娜带来了牢狱之灾。比起姨妈,斯韦特兰娜走得实在太远。她在西方出版了两本书(《致友人的二十封信》和《仅仅一年》),不仅被苏联视为卖国贼,而且被东方阵营视为反苏反共、反社会主义罪不可赦的恶人。她在晚年对记者说,如果父亲知道我做的这些事,他会杀了我。当斯韦特兰娜出逃西方,克格勃制定暗杀计划的消息初次泄露时,大家都认为是没有根据的传言,但是苏联解体后,原克格勃高层证实确有其事,这足以引起斯韦特兰娜的后怕。第二次离开苏联前夕,利加乔夫的威胁也会給一个弱女子造成心理上的恐惧。

    整整一个周末,我都呆在里奇兰中心,与斯韦特兰娜探讨凯南的问题。她82岁了,更加迟钝和健忘。周日下午,我带她去了中心咖啡厅的餐厅吃午饭,她戴着一条优雅的围巾,她说,这是幼年时照顾她的奶妈的孩子送给她的礼物。我们吃完午饭,她站起来,蹒跚着走向汽车。一位体格魁梧的女人为她扶着车门,开始用浓重的威斯康辛本地口音说,她是如何擅长为老人开门的,因为她的双亲都在养老院。斯韦特兰娜快步向前走,避开了说话的女人。“再见,怎么都行。”她轻声咕哝着。

    【译者注】斯韦特兰娜这里所说的奶妈,名叫卡罗琳娜·比契科娃,自1926年孩子出生时,娜佳雇她当了奶妈,在这个家里一干就是30年。斯韦特兰娜与卡罗琳娜感情很深,她说,母亲去世后,尽管有父亲的宠爱,但相处时间很少,生活上全靠奶妈照料;如果没有善良的卡罗琳娜,她的童年就不会有正常的生活。有一次,秘密警察告诉斯大林,卡罗琳娜的前夫是沙俄警察局职员,她儿子还与不良分子来往,要求将她“处理掉”。斯韦特兰娜得知后大发了一顿“公主脾气”,爱女心切的斯大林训斥了他的仆从,从此没人再敢动她的奶妈。卡罗琳娜一直与斯韦特兰娜一起生活,直到1956年去世。

    交往时间长了,斯韦特兰娜与我渐行渐近,她开始给我提建议,各式各样都有。她翻来覆去地告诫我,别去参与政治。当我的第一个儿子住院时,她坚持让我别送他去医院,我应该避免过度医疗的痛苦,等待儿子的病慢慢见好,勤换衣服和注意卫生。她告诉我要放慢生活节奏:“别劳累过度!永远不要!”当我写信告诉她,我要去俄罗斯报道采访前苏联的秘密核设施的时候,她感到惊惶失措:“不要去!”她说普京会绑架我,我会上俄罗斯间谍设下的圈套。“要小心肥胖、嗜酒的俄罗斯女人,拜托了!你不知道,在那个愚蠢的俄罗斯爱国主义名义下,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但是我知道。”

    有一次,她在信中对我大发雷霆。“我还能喘气,别碍我的事!(不久前她遇到了麻烦)”她继续写道:“你不希望成为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吧,尼克?”不过,这次发作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后来她还有过一次爆发,是为了《致友人的二十封信》英文版的版权授予普丽西拉·约翰逊·麦克米伦(英文版译者)的事。我给普丽西拉打了电话,她并不知道自己拥有版权,为此感到惊讶,并说她很乐意将该版权物归原主。当我把美国国会图书馆写有她名字的版权变更表拿给她看时,斯韦特兰娜顿时喜笑颜开。

    【译者注】与前夫彼得斯分手之后,没有多久斯韦特兰娜就花光了所有积蓄,她和女儿的生活陷入困顿。除了《致友人的二十封信》和《仅仅一年》之外,她还出版过《遥远的乐声》、《第九十个生日》、《写给孙辈的一本书》三部纪实作品,这几本书由于销量过少,出版商支付的稿酬微乎其微。她曾经尝试过儿童文学写作,但是她过去写的都是纪实文学,没有虚构文学的写作经验,这次尝试半途而废。在经济方面,她先是依靠别人捐助,后来是靠微薄的退休金勉强度日。重新获得《致友人的二十封信》英文版权,对斯韦特兰娜是一件可喜之事。虽然在她有生之年已经没有机会,但是今后这本书再版时女儿可以获得收益。

    2009年5月,我读了谢尔盖·贝利亚写的一本书,他是拉夫连季·贝利亚(斯大林的秘密警察头子,以虐待狂著称)的儿子。这本书写到了斯韦特兰娜青年时代,还引用了她想嫁给谢尔盖的一封表白信。我知道,对于一切涉及拉夫连季·贝利亚话题都必须谨小慎微,斯韦特兰娜认为这个人是她家庭悲剧的始作俑者。母亲娜佳在世时称他为“肮脏的人”,并禁止他接近自己的家庭,但是她去世了。斯韦特兰娜写道,“当母亲自杀以后,父亲成了一个意气消沉的人,他不再相信任何人,而只对贝利亚言听计从。”按照她的说法,娜佳的死导致了贝利亚的崛起,他的崛起导致了许多恐怖事件,而她父亲却因为这些事件遭到指责。

    尽管她要求我多谈谈其它方面的问题,但是谢尔盖讲述的故事既丰富多彩,又有眉有眼。他甚至援引斯韦特兰娜的话说:“对男人不能有真爱,你必须像小蜜蜂对待大黄蜂那样提防他们。”我因此决定打破禁忌,问起了谢尔盖以及她青年时代的事情。

    【译者注】谢尔盖·贝利亚写的书名为《我的父亲贝利亚》,讲述了自己作为苏联最高层成员之一儿子的历史经历,其中对于斯韦特兰娜与他家庭的关系有许多细致的描写。西方评论界对这本书的反映是“阅读时需要小心谨慎,但是书中许多细节具有很强的参考性”。说白了,谢尔盖的书具有真实事件框架,有独家特有的细节,但是虚实掺半,真假混淆,书中许多说法既不合常理,也得不到其它资料的印证,由于作者身份特殊,这本书仍然引起众多读者的兴趣。由于书中夸张歪曲和言过其实之处甚多,使得斯韦特兰娜勃然大怒。

    斯韦特兰娜的回信很快来了,信中诅咒了贝利亚 “该死的家庭”,并对我大加谴责。“真为你那个进了‘美国文化’(指美国媒体)污水的脑袋感到可怜,”她写道,“你本来可以在其它更光彩一点的领域——譬如艺术——取得更大成就……。再见了,亲爱的尼古拉斯,我希望你别不要把自己的生涯献身于政治,那是对人类资源的浪费。”

    我给她去信致歉。几天后,我收到一个信封,里面有我未启封的信和一张短简。“你今后的所有来信都将以同样方式退回(随函奉还),就像这封信一样,不拆封不阅读。”她又加了一句:“我想用最礼貌的方式中断我们的通信联系。”

    两个月后,她又给我来信了。

    “亲爱的尼古拉斯: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对先前行为道歉,我认为那是不能容许、粗鲁莽撞和极其无礼的。我也讨厌自己的这种暴躁的脾气,但是在年事已高和压力巨大的情况下,这种脾气却不由自主的经常发作。每个给我治病的医生都遇到过。

    “我很厌恶这种情绪爆发,不论是对医生还是别人,在这里我想说——也许姗姗来迟——我非常、非常地抱歉。

    “在俄罗斯有一句很粗俗的民间谚语,在英语里找不到对等言辞,但是我努力尝试来这样表达:‘不碰狗屎就不臭’。结合我们当下情况,意思就是:别去触碰往事,它就不会散发出臭气。

    “你对我的看法并非独一无二。在美国,所有那些与我谈过话的人,从乔治·凯南到各式各样的女士、形形色色的记者,都是透过父亲的棱镜来观察我,好像我从未有过母亲一样!我母亲在那种极端政治的泥淖中无法生存,只有选择自杀。而我却比她更长、更长地活了下来。也许正是由于她的悲剧,我才学会了许多东西。也许是我比她有更强的忍耐力。

    “不管因为什么,我都没有粗鲁的权利。我写这封信只为一个原因:道歉。”

    我在回信里提了一个新请求:给我讲讲你母亲的情况。这次她答应了。但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虽然《致友人的二十封信》扉页写着“献给我的母亲”,书中却没有温馨的回忆。她记得母亲打过她,父亲急忙赶来抚慰。“我记不起她曾经吻过或爱抚过我,”她写道。在母亲留给她的一封信中,她因为自己的行为而受到责备:“当妈妈离开时,她的小女儿许下了很多诺言,但现在证明她没有遵守这些诺言。”斯韦特兰娜写道。有一次,母亲对女友说,一切都使她感到厌倦。“你别这么说,”女友劝慰她,“你还有孩子。”“包括孩子。”她回答。几年以后,斯维特拉娜告诉女儿奥尔加,母亲在心脏部位刺了一个黑色的菱形的纹身,并告诉她“这是灵魂所在的地方”,她自杀时向这里开的枪。

    话虽这样说,斯韦特兰娜要我设身处地考量她母亲面临的政治斗争形势。娜佳很早就主张男女平等,她绝对不应该嫁给斯大林。从历史角度来评价她的自杀行为,应当视为一种有勇气的政治抗争,而不是放弃母亲的责任。

    她认为父亲和母亲是全然不同的两类人。虽然可能存在解决问题的其它方式,然而在那个时代——上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初期,自杀成为一种非常流行的风气,可以这样说,人们以此表达自己对俄国正在发生事情的抵抗。

    斯韦特兰娜总结说:“母亲愈来愈讨厌成为这个国家的‘第一夫人’,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新生活的希望愈来愈渺茫……。拜托你尝试着去了解她,而不仅仅看到她举枪自尽。真正的娜佳是一个战士,她用自己的方式进行战斗。”

    娜佳的墓碑(莫斯科新圣女公墓),斯韦特兰娜心中的母亲高贵而圣洁

    【译者注】尽管斯韦特兰娜对母亲缺乏清晰印象,但是娜佳的形象却在亲朋好友的赞誉,以及市井俗流的诋毁中日趋高尚和完美,在她心中达到了神圣境界。她在《致友人的二十封信》扉页上写着“献给我的母亲”,而且要求图书公司在书中加入母亲娜杰日达的照片。书籍发行时,发现母亲的照片竟被出版商“无意间”忘记了,她感到十分愤怒。她忿忿不平地发泄:人们只说斯大林是我父亲,却不说阿利卢耶娃是我母亲!而她认为母亲在道德和信仰方面比父亲更高一筹。

    从现有资料来看,娜佳与斯大林的冲突并不只限于家庭矛盾。在少女时代,她视斯大林为崇敬的偶像,如同追星族一般死心踏地与他私奔。婚后她想做贤妻良母,但由于丈夫对家庭妇女的轻蔑,使得她决心走出家庭小圈子。进入大学之后,她发现所谓的革命与她早先所理解的完全不一样,导致了她与斯大林的龃龉,并因此险些失去学习的机会。她与丈夫必欲除之的老布尔什维克有着深厚友谊,与他们有共同语言。她出席了因反抗斯大林而自杀的领导人越飞的葬礼,除了在葬礼上致辞的托洛斯基、季诺维也夫和加米涅夫之外,就数她这位斯大林妻子最引人注目。对于她的这些做法,斯大林很恼怒,对她表现出厌恶和粗暴的态度,导致她最终绝望自杀。令她感到绝望的并不只是家庭生活,还有政治信仰。斯韦特兰娜说,她从亲友处得知,母亲给斯大林留下一封信,里面充满了政治方面的控诉。当人们发现娜佳自杀时,斯大林正在睡觉。因此有少数关系密切的人看过这封遗书,当然都没有细读。最后它不知去向,估计是被暴怒的斯大林销毁了。正是这封遗书,使斯大林认为妻子早已背叛自己,加入了“反对派”阵营。

    聊完母亲的话题之后,斯韦特兰娜在信中又变得温情脉脉。不过,我们的书信往来减少了,我的书写完了,我再没有那么多问题需要询问。2011年6月,她的来信开始提及死亡问题:

    “我不希望患脑溢血,祈求万能的上帝让我患上心脏病,这样至少让死亡来得快一些。但我总感觉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罪人,因此我的愿望几乎不可能得到上苍恩准。”

    几个月后,电话铃响了。是奥尔加打来的,她说85岁的母亲患了结肠癌,住进了医院。她想让人们与母亲通信,让她保持头脑清醒。奥尔加请求我在信中不要提及儿女们的事情,这个话题似乎会引起她母亲的悲伤。我寄去了一封信,但是没有收到回音。

    这时,奥尔加意识到斯韦特兰娜已经濒临死亡,她想去探视母亲,但是斯韦特兰娜既不允许女儿目睹她的死亡过程,也不允许她看到自己的遗体。奥尔加告诉我,斯韦特兰娜儿时曾看到母亲躺在一具敞开的棺材里,这噩梦般的场景始终萦绕于脑海,困扰了她整整一生。

    斯韦特兰娜遗像

    斯韦特兰娜在2011年11月20日去世。去世之前,她几次对我说,11月是她生命中最难过的一个月。这是天气转寒的日子,也是母亲自杀的日子。斯韦特兰娜告诉我,活到了85岁,她已经预感到死神来临。我安慰她说,凯南也是宿命论者,他确信自己会在59岁死去,却活到101岁。她回答:“是的,他按照自己意愿活了一辈子,而我却没能过上想要的生活。”

    — 全文完 —


    我的朋友,斯大林女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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