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视着家里厅堂墙上这幅题为《风雨无阻》的钟馗画像，深深为画中的鲜明形象所震撼。画像系名闻遐迩的当代画家林少丹所画、所赠。钟馗那传神、刚正高大、驱邪镇妖的艺术形象呼之欲出：身着破袍，腰佩用破剑鞘装着的宝剑，手撑破伞，浓眉大眼，阔口虬须，紧抿的厚唇，那眼神则是警觉、搜索、疾恶如仇的。直让人立即觉得画中人物正在履行“捉鬼”的神圣使命。
林少丹先生是福建省东山岛康美村人，生于1919年，卒于1993 年，中国美术家协会福建分会会员，漳州画院画师，省政协委员，东山县政协副主席。1981年间，他的国画《钟馗》，以“技法特新”的一致评价被收藏于中国美术馆。20世纪80年代初，他的国画在广州交易会展出后，立即远销日本、东南亚各地。1983年福建电视台把《画家林少丹笔下的钟馗》搬上了电视屏幕。
林少丹出身于泥水匠世家。他14岁就跟着哥哥开始为祠堂庙宇画壁画，写楹联，塑神像，描梁雕栋。后来，又当过中学美术老师、小学校长、艺校美术老师。解放后多次到县、市、省、全国各种展览
馆搞过美工，曾调到北京参加全国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美工组工作。会后，因其技艺超群，又被特意留下参与人民大会堂福建厅、台湾厅美工，同著名画家袁运生、袁运甫等一起运筹画坛，在首
都的这座雄伟、庄严的殿堂里留下了他的笔迹。
林少丹先生长期在通往艺术殿堂的道路上跋涉。他一面以造化为师，应物象形，随类赋意，一面潜心攻读绘画艺术理论和文学历史书籍，广泛涉猎诗文，精心研读古今中外名画墨宝，甚至广泛涉猎自然科学，他虚心拜访名师艺友，博采众长，不断扩大视野，甚至从戏曲舞台上获取形象和表现力的借鉴。就这样触类旁通，如饥似渴地不断汲取营养，丰富自己胸中的艺术宝库，遂积累了扎实的学养功底。
然而，他并不落前人窠臼，而有其独到的见地。就以钟馗来说，这是一位故事人物。据沈括《补笔谈》，相传唐明皇曾于病中梦见一大鬼捉一小鬼啖之，自称名钟馗，生前曾应试武举未中，死后决心要消灭天下妖孽。明皇因而病愈，乃命画工吴道子画成图像以驱除邪祟。但钟馗的相貌众说纷纭，此后，历代画家所作画像各异。
1985年笔者陪同北京十大报记者采访林少丹先生。问起钟馗画像是如何构思的，何以跟其他画家画的不一样？先生抖动着花白胡子，神采奕奕地说：“历代这些传统画家我是敬重的。他们的绘画技法也值得学习、借鉴。但我不想照搬他们的钟馗形象。他们画的钟馗不高大，不美，几乎都画成鬼的样子。我以为钟馗是灭鬼的，鬼见了害怕，人见了崇敬。他的形象应该是高大的，美的，有威慑力的。因此我师古而不泥古，按我自己的想法画。”
“我是选用了大写意的画法来画的”。林先生话锋一转，指着画幅说：“如果问考古学家，我的钟馗形象是不会被批准的。但艺术不
同于考古，我想钟馗应该是这样具有威慑力才对。”
接着，林先生幽默地说：“如果此公还在，或许世上的鬼魅会少得多啦。”
一席话，分明照射出画家思想的熠熠光辉，令在座的诸多名记者为之点头赞叹。我们完全可以体味到画家对现实中丑恶现象的憎恶与不平。艺术家就是艺术家，画家只能用自己独特的笔墨表达自己的思想，抒发自己的感情。用钊在一篇悼念林少丹先生的文章中写道：林少丹先生“将积蓄已久的情感和愿望，通过形象刻画表达自己对光明的向往，对正义的追求，对邪恶的鞭挞！”先生画了大量钟馗画，其愿望正是以捉尽灭绝世间一切魑魅魍魉为快。艺术上，画家正是深谙“不想照搬”的创作之道，才闯出独创之路，其钟馗画分明有别于其他画家，高于其他画家。
来访者自然把视线转向墙上和案头上诸多神态各异的钟馗画像，你看那用笔简约而凝重，活脱脱使个俭朴清廉、刚正不阿、威严机警的钟馗跃然纸上，确是“鬼见了害怕，人见了崇敬”的。一套《钟馗传》组画19幅，分别为《赴试》、《嫁妹》、《骂轩》、《受命》、《出巡》、《观察》、《酒醉》、《鼾睡》、《鬼戏》、《清醒》、《警惕》等。或威武严正，或警觉观察，或寻踪觅迹，或似醉非醉。每一幅都笔墨酣畅，粗犷浑厚，活灵活现，不容你不喜爱这位啖鬼先生。
在座的有一位少丹先生早年的学生老陈，是绘画行家。他告诉我，林先生创造了“搽笔、旋转、逆锋、侧锋”等具有强烈表现力的独特
笔法，又把泼墨和线描有机糅合在一起，都是为塑造钟馗形象服务的。尤其是钟馗的眼神，不仅每一幅都表现了画中人物机警、嫉恶如仇的神情，还使人联想到画外不尽之物，不尽之人，不尽之言。体现了作品艺术作品意涵的深度。经这么一说，大家再体味一下画面，真觉得身旁阴森森似有鬼魅横行哩。
当我们询问画家的经历时，林先生不无感慨地说：“我画画整整中断了20年。”原来，就在他刚进入不惑之年，应是艺术生命最旺盛的时候，突然不明不白地被打成了“反革命”，不准在东山岛“海防前线”居住，不准“乱说乱动”，被遣送到山区某农场劳动改造。最使他难以忍受而终于忍受下来的是，此时他开始被剥夺了进行美术创作的权利！然而，林先生毕竟与美术结下了不解之缘，1961年的一天，他被带到了漳州，令其为“毛主席率领工农红军进漳纪念馆”塑造1.6米高的红军石膏雕像。先生怀着对工农红军的崇敬之情，怀着排解不开的对艺术执着追求的志趣，也怀着带“罪”立功的心愿，倾注了全部心血，夜以继日地干，提前完成了任务。这座栩栩如生的雕像曾经使多少年轻人油然顿生对工农红军的敬仰之情，加深理解了我们的江山是如何来之不易，虔诚缅怀革命先烈。谁料到，这座雕像，竟然在“文革”中也因为是“反革命分子”林少丹的作品而被捣毁了！当他过后重返漳州想看看自己的作品时，雕像却早已荡然无存，先生心里又生气又惋惜，心想：“我林少丹纵然有罪，未必然连工农红军也受株连了？”
1979年林先生摘掉了“反革命分子”帽子后，东山县工艺美术厂请他画画送广交会。惊魂未定的林先生问：“怎么？现在可以画画了？”同所有曾经在那个时期经受过迫害以至凌辱的知识分子一样，
这时的林少丹仍在惶惑，心有余悸，竟不敢相信会有可以作画的一天。历史，向林少丹先生做了肯定、响亮的回答！
画家从现实中闻到了清新的空气，感受了新时期的开明氛围。从此，林先生重新焕发了艺术青春，更加辛勤地放胆在美术园地里浇灌。他的许多力作，大多出自这几年。随着岁月的推移，画家的艺术功底更加厚实，技法更加娴熟。而此时，他已经不再满足那“技法特新”的声誉了，尽管别人对他的画赞不绝口，先生却不断地发现其中的不足。他时时摸索，反复试笔，一直到自己满意才挥毫成画。然而，那种对艺术精益求精的、严肃探索的创作精神又驱使着他，过了一段时间，自己看看，又不满意了……单钟馗一脸胡须，就经历了直竖的硬须——浓重的泼墨须——细腻的卷须三个阶段。许多朋友比较了林先生前后的作品，都觉得画家的作品已经进入了一个臻于成熟的境界。
笔者曾见过先生另一幅作品《钟馗嫁妹》，呈现给我们的则是钟馗乐观、天真、热爱生活的另一面。画家还创作了很多渔夫、村妇、弥勒、行禽走兽等美术作品，把爱播在人间，感情细腻而丰富。
诚如前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彭冲在《林少丹钟馗画集》序言
所说：“我想就是一批又一批像他这样的艺术家才使我们民族的传统得以发扬光大，在伟大的时代里大放异彩”。
写到这里，我们这篇文章似应回到现实上来了。这样一位颇负盛名的画家，家境该是相当富余的吧？然而并不。先生穿着旧呢衣，戴着旧呢帽，花白胡子未经修整，略为低矮结实的身材给人的印象更像是个农民。那一身简朴的装束，居家小阁楼上那一间不到10平方米
的狭窄、阴暗的卧室兼画室，室内那几张破旧的桌椅，足以告诉来访者一切了。在这姑称为画室的小阁楼墙上，杂乱地贴着上百张大小颜
色不一的小纸片。那是各方人士索画的“应付账目”。上至省委书记、副省长、军区首长、市县达人、知识界敬仰先生者、下至一般干部、工人，老先生都乐于“遵嘱”奉送，“敬请雅正”，有时贴上纸张笔墨颜料却不收分文。一批完成了，撕掉纸片，另一批纸片又贴了上来……而前不久，宣传部门要为林先生举办个人画展，他箧中竟找不到足以凑数的画稿。
老陈还告诉我，那年为林先生落实政策时，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唯独希望有个允许安静作画的环境。但谁晓得，他的小女儿至今还是农业户口呢。不懂事的孩子看到别人“农转非”，埋怨当县政协副主席的父亲不去想办法解决。老父亲只能无奈地回答：“爸爸没本事，请多原谅。”
笔者见过的先生诸多钟馗画的题款多为“袍破见身洁，心正思无邪”。守得住清苦，贫贱不移，所求无多，不羡“庙堂之高”，宁处“江
湖之远”，只愿世间少一些丑恶，多一些真善美，这就是同少丹先生一样的大批铜山一代士人的风范。我终于对画家将钟馗作为首选题材有了清晰的理解——画如其人。
在一片鲜花、奖杯、荣誉证书、记者采访、电视播放专题节目的荣耀场面面前，在一致的赞美、崇拜声中，在副处级干部的地位上，我们可敬的画家始终是个平常人！
先生对于专业的追求，对于学养的厚积，对于地位的淡然心态，应当使当今某些根底浅薄而自诩“画家”、靠商业炒作“成名”者汗颜。
正如先生在一幅“老牛归牧图”上所题：“老牛自知夕阳短，不待扬鞭自奋蹄。”晚年林少丹先生在勤奋创作之余，还不遗余力地为栽培后学、繁荣艺苑而奔忙至终。
林少丹先生虽离开我们已经多年，然而先生艺术成就之卓然昭著，人生道路之多彩，学人操守之可敬仍将长久传颂于乡间。
（本文发表于1985年7月中国《华声报》。2013年1月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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