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兴邦坐在沙发上,心里突然有一丝恐慌,中央八项规定出来后,自己的行为确实有所收敛,但之前的老帐自己是赖不掉的,由省纪委紧急空降下来的韩松庭使原本看似平静的潭宁官场变得波谲云诡起来,主政谭宁市十二年的市委书记李瑞海仅在五个月内就被新任市纪委书记韩松庭以受贿、滥用职权等多项罪名移交省纪委处理,曾经官场的“老大哥”、“指路人”就这样锒铛入狱了……杜兴邦不由得拿起了手绢,擦拭着满头的冷汗。
八年前,杜兴邦时任潭宁市风竹县委书记,当时的风竹县是一个拥有两百万人口的大县,当地以能源矿产为根本,在改革开放后兴起了许多矿产、冶炼企业,多年的发展使风竹县的经济日益增高,可环境问题亦是日趋严重。杜兴邦上任之初刚满三十五岁,正值风华正茂,由他牵头会同县环保局长、县水利局长、县安监局长组成了四部委小组,在三个月内走访了上百家中小型企业,路途的奔波和当地恶劣的大气环境使杜兴邦早年患有的肺炎日趋加重,最后还住进了医院。
杜兴邦到工厂考察时从不提前通知任何当地领导,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了解当地引以为豪的经济主体结构,可现实却让人近乎窒息――工人们工作在弥漫着有毒的重金属气体的环境中,头顶上是可活动的但已年久失修的缆车,多数厂房里放置的仍是上世纪的老设备。在一家大型矿业工厂里,杜兴邦在工人们的闲话中了解到,前几天的冶炼炉漏量,当场将一名巡查的工人烧伤致死……这一切触目惊心的事实使杜兴邦认识到:加快产业升级,改善工人生产环境,是自己为官一任义不容辞的责任!
但很快杜兴邦就发现,省里在过去几年不止一次地向风竹工业区拨了近五个亿的资金进行整改,可这些资金并未对风竹县起什么实际作用,整整三年,工业区里除了竖了几根电线杆子修了几条路外,再无其他任何变化……
愤怒的杜兴邦当即找到了风竹县长兼工业区管委会主任刘得满,刚进县长办公室,他就拍着桌子喊道:“刘县长啊,工人们正处于危难之中,这几年省里的补助资金都到哪里去了呀!”本就因县委书记竞选失败而对杜兴邦颇有不满的刘县长听到杜书记的指责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庭怼道:“好你个杜书记,你才到任几天就对我指手划脚,我今年四十七岁,论年龄足足大你一轮,你做人基本的礼貌去哪儿了!”杜兴邦此时已恢复了理智,脸上的怒气消去了不少,转换成了恭谦,“刘县长,是我太激动了,但毕竟民大于天嘛!”刘县长顿了顿,转而说:“关于省财政的补贴,我一直是向市财政要款,然后直接拨到矿业局,这么些年,也有七八千万了,可实际作用……”“什么?只有七八千万,可我向省计委调问时,这笔专项资金足足有五个亿啊!”两人一时惊愕无语,过了足足五分钟,刘县长才率先打破了沉寂,以他官场二十余年的经验,这种事情一般查不得,更管不得,在高层政治领域,一直都有一条不可触及的红线,而现在,两人离这条线仅一步之遥。“杜书记,这事我看到此为止吧,县政府那边我会成立一个领导小组,分批次地逐厂解决工人的生产环境问题,将矿业局纳入小组领导。”“不行,我得亲自找李书记问个明白!”话刚说完,杜兴邦就摔门而去,刘县长还想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唉,我也不想惹事啊。”
杜兴邦是在上任后的第四个月见到李瑞海的,这是他们的第二次会面,第一次是在市里最豪华的帝京大酒店里,当时正在开着市委领导同新上任的基层县乡主要领导干部的接风会,当时李书记还着重表扬了兢兢业业的原江滨区长杜兴邦。
一开始,杜兴邦就开门见山地点到:“李书记,这几天我调研本县工业区时,发现许多厂房的建设极不合格,工人们的生产得不到保障。”“哦,我早就令市财政拨专款对此问题进行了整改,省里也拨了资金,怎么?刘县长他们没有落实到位吗?”“问题就出在这里,据县政府统计,这几年由市里拨到县里的资金,只有不到八千万,而且,”杜兴邦有些谨慎地顿住了,坐在对面的李书记始终未改变那副慈祥的表情,他微笑地示意杜兴邦继续,同时还端起了茶杯,开始细品茶水。“在我调研期间,我接到了一宗由省纪委委托的关于非法审批国有土地案的调查。”按理说,这样的案子应由省纪委交予市纪委,可这次却直接扔给了他这个刚上任不久的县委书记,这着实让杜兴邦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随着调研的深入,他沿着一条看似平常的线索向前走,它把他引到的地方却令他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张全市范围的腐败网络气势磅礴的展现在他的面前,这条网上的每一条经络都通向一个地方,一个人。
杜兴邦拿起了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了一沓厚厚的资料,他将这份绝密的纪检资料摆在李瑞海的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李瑞海的笑容凝固了,他脸上本来柔和的线条开始消褪,他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径直走向办公桌,从一个保险柜里又拿出了一份资料,递给了杜兴邦。
这是一份复印件!
对这项调查,杜兴邦曾设想过各种最坏的情况,但眼前发生的事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他完全乱了方寸,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怎么到了您手里?”书记从容一笑,又轻轻抬手示意了一下,他立刻得到了答案:县长刘得满走进了客厅。
杜兴邦站起来,双眼怒视着刘得满:“你怎么能这样违反组织原则和纪律!”刘得满也颇有不满的说:“咱们都是一个班子的同志,这种事你为何不跟我通个气?如果不是我及时截下了这份材料,那……那是什么后果嘛!”他呆呆地注视着刘县长,一时说不出话来……
“年轻人,”一直沉默着的李瑞海开腔了:“你是一个有信念、有使命感的好干部,但咱们看待问题还得成熟一些。举个例子来说,你这份材料中关于光明电解铝基地的问题,确实存在,而且比你已调查出来的还严重,可这个基地涉及到本市本省近万名工人的利益啊!这个厂一旦拆掉,工人们失去工作,如此庞大的赔偿一时也无法进行,工人们为维权可能会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搞不好整个城市都得陷入混乱…… 上面说的光明厂的问题还只是这个案件的一小部分,这庞大的案子涉及到副省级一人、正厅级两人、处级一百二十五人、科级近千人,再往下不计其数。关键在于, 盖子一旦揭开,这就意味着全市政治经济的全面瘫痪!你知道吗?”最后这句话如惊雷一般击中了杜兴邦,是啊,现实的情况自己从未想过,是自己太幼稚了,他主动将两沓资料拿起,放入了碎纸机中。
随后的几年里,杜兴邦加入了腐败的阵营,他先后收受了不下一千万的贿赂,在任县委书记不到两年后便升任市委副书记,县委书记一职由刘县长接任。
曾经清正廉明的年轻干部走向了灭亡,中央对党政风气的整肃是在一年前开始的,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谭宁官场大部分官员正在面临着灭顶之灾。杜兴邦回顾此前一生,流下了热泪,他提笔写下了谭宁官场这些年的腐败问题,毅然向新市委书记韩松庭的办公室走去。
此时正值晌午,杜兴邦尽情享受着冬日的暖阳,这些看似病槁般的老树,不也孕育着新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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