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 忌出行

01

就像是无根的灵魂，落叶随清冷的秋风，起了又落，落了又起。

青石街道映着月色，但依旧阴晦，因为月光不知何时被云层淹没。两层房门紧闭，烛火尽熄，此时为子夜，又名三更。

咚--咚!咚!——咚!--咚!咚!

更声打破了宁静。接着，是一声低沉却悠长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传说，打更起源于原始的巫术，主要起驱鬼的作用。只是自汉朝独尊儒术，有识之士便只敬天地，忌谈鬼神。

黑暗中，一缕微弱的光透过雾气，如鬼魅般漂浮。近一看，原来是更夫手提的灯笼。

打更人是镇上的关三，身有残疾但胆大如熊，所以便在衙里领了打更的差事。饷虽不多，好在不用出力干活。

深秋的子夜冷气逼人，一阵阴风吹过，关三抖了一个激灵。晚饭喝了几两酒，现在尿意难挡。

只是临街这几家都是大铺子，随意小便第二天若被发现了，定要纠缠几句。关三左右看了看，见前方数米便是乌衣巷，便一路小跑奔了过去，找了一块漆黑的角落。

收起铜锣，解开腰带，关三迫不及待地掏出了家伙。尿尽后，关三舒服地睁开了眼，可是，似乎眼前好像有一个人。

是自己酒意未消吗？关三甩了甩头，定睛一看，发现自己面前确实站着一个人。

关三自幼胆大，拍了一下此人的肩膀，喊了声“喂”。没想到，眼前这个人应声倒地。关三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糟糕碰到晦气事了。所谓晦气，便是死人了。关三再傻，也能想到这一点。

在酒精的促使下， 关三咽了口吐沫，提起灯笼向死者凑去。

“格老子的，死人爷爷我见多了！”

烛光慢慢从死者脚步向上移动，只是当移到头部的时候，关三不觉头皮发麻，以极其狼狈的姿势滚爬到几米开外，最后才想起来将体内的恐惧吼叫出来，仿佛要吼出整个灵魂。

02

乌衣巷两侧居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往里走半柱香的时间，毗邻秦淮河的地方坐落着一处宅院，名为贾府。

深宅灰墙里，笙静寂寞处。亥时三刻，贾府内一片漆黑寂静，就连值班的佣人也偷懒打起了盹。

只是，府内厢房的轩窗上还映着一位女子婀娜的影子，略显孤独和惆怅。烛光下，女子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诗集，虽然她的面容并不出众，但气质温柔绰约。

夜深了，她的官人还没有归家。女子打了个哈欠，红烛燃尽了。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女子心头一紧，怯声问道：“谁？”

女子身子凑到门前，眼睛像透过门缝看一看外边的情况，但黑乎乎一片。

“我。”门外答道。

“你来了？”听得是熟悉的声音，女子赶紧打开了门扉。

“要点蜡吗？”

“不用。”

屋外就连月光也没有了，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一团黑影。一阵贼风吹来，女子不由打了个寒颤，好像有些奇怪，可又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把钥匙给我。”男子低沉着声音。

女子听见这话，并没有疑迟，顺手从怀着掏出一把铜制钥匙递了出去。

03

县衙之内，知县屋外，传来师爷的声音。

“老爷，更夫关三疯了。”

“疯了？怎么回事？”

“好像被吓的。据说是乌衣巷看见了一具尸体。”

“一具尸体能吓着关三，看来他的胆子是被吹出来的。”屋子内传出一声冷笑。

管家犹豫了一下，终于抬起低垂的头，用颤抖的嘴唇说：“不是的老爷，听说这具尸体的脸皮被人揭掉了。”

之后，屋子内陷入了沉默。不一会儿，吱哑一声门开了，走出了一名男子，身披着裘袍。他叫董书，这里的知县。

乌衣巷口的角落里，躺着一具尸体，尸体的衣服华贵，一看就是出身富贵人家，而且散发着脂粉气味，明显是去过青楼，只是奇怪尸体没有酒味，不同寻常。

死者是被利刃所伤，第一刀从后备插入，第二刀直捅心窝。另外，最可怕的是死者的脸部，他的脸皮被人用刀具非常巧妙地割走了，只剩下血糊糊的皮下肌肉，偶尔还能看到白骨。

董书的身后跟着师爷和几个捕快，虽然都是被强行从被窝里喊出来的，但看到此幕也丝毫没有了睡意。

“老爷，你说凶手奇不奇怪，怎么杀了人，还要割掉对方的脸皮。”师爷问道。

董书从尸体处起身，望着前方幽深的巷道说：“我猜凶手割掉脸皮，主要有两个目的，其一是掩盖死者的身份，其二······”

说到其二，董书停顿了一下，这可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老爷，这其二是什么，您倒是说呀。”

“我听说东洋有一秘术，用他人的脸皮可以制成人皮面具，以假乱真。”

死者的腰间系着玉佩，上边刻着一个“贾”字。

出现在乌衣巷，又有财力腰系玉佩的，想必只有贾府的主人了。师爷将自己推断的结果告知董书，董书点了点头。

割掉了脸皮，却又忽略这一能辨别死者身份的物件，想必凶手是为了第二个目的吧。想到这里，董书低吟一声不好。

“快，去贾府。”

04

董书众人快步赶到贾府，只见贾府大门紧闭，并无任何异常，倒是他们的出现让阍者甚是差异。

“少废话，差你家夫人来见县太爷。”师爷喝令阍者。

片刻功夫，贾夫人迈着小脚聘婷而至。

“夫人，下官本无意打扰，只是乌衣巷出现命案，怀疑与你丈夫有关，特来求证。”在女人面前，董书一向彬彬有礼。

贾夫人跪拜行礼，颔首说道：“小女子，听候大人问话。”

“你丈夫今晚可曾归家？”

“不曾。”

“你可知你丈夫去往何处？”

“我丈夫每日都去宜春院醉酒，想必今晚又喝多留宿了。”

说到此处，贾夫人竟嘤嘤地低泣起来。

董书是一方父母官，自然知道贾府的情况。贾府主人贾冰，也就是怀疑的死者，曾经是一位穷书生，多年以前中了解元。本县大户黄员外估测贾冰仕途不可估量，便提前押注，将自己的女儿黄莹嫁给了贾冰，并为她们购买了新婚宅院，配置了不菲的嫁妆。

谁知事与愿违，怎料这贾冰科举之路就此止步，这么多年未更进一步，而黄莹和贾冰本就无感情基础的婚姻也渐渐显露危机。贾冰整日沉迷酒色，很少归家，留得黄莹独守空房。

按照最初的推理，董书怀疑有人利用贾冰的面皮乔装易容潜入贾府盗取钱财。但贾夫人一口否认未见“丈夫”归家，这就推翻了这条猜测。

“夫人，您丈夫每去青楼都喝地伶仃大醉吗？”董书想了想，转而又问。

“是的，我丈夫三年前就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家里的财产都已被他败光了。”贾夫人说着哭地更加伤心了。

董书不知如何劝慰，一时间眼神慌乱不知放到何处，这时看见厅堂墙壁上挂着一幅字。字的内容是李白的《将进军·君不见》。

“你丈夫现在还经常写字吗？”

“嗯，是的，丈夫白日无事还会经常练字。”

董书点了点头，吩咐随从可以回去了。

05

出了贾府，师爷满怀疑惑地问：“老爷，您怎么不告知她丈夫遇害的事情？”

“因为，我推测死者并非她的丈夫。”

“此话怎讲?”

“其一据黄莹所说，丈夫每日必去青楼，去青楼就免不了喝酒，而死者尸体并未散发酒气。其二，黄莹丈夫每日有练字的习惯，必定手指会留下厚茧，而我在查验尸体时，并未在死者手上发现厚茧，所以我断定死者并非贾冰。”

“如果不是贾冰，凶手为何要给死者换上贾冰的衣服，剥去脸皮。”

董书沉思片刻回道：“凶手给死者换上贾冰的衣服，是为了让我们误以为死者就是贾冰，而剥去脸皮是为了让我们看不到死者的真实面貌，服务凶手的第一条目的。”

“可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的意思是说凶手为何将死者身份栽赃给贾冰。”

师爷的问题问住了董书，是啊，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除非，除非凶手就是贾冰！想到此处，董书拍了一下脑袋。

“因为凶手就是贾冰，贾冰想借此掩盖自己杀人的事实！”

“可是贾冰为什么这么做？”师爷的问题接踵而来。

董书皱了皱眉，对于这起案件的核心逻辑他也没有理顺。没有逻辑，那所有的推理就无法得到贯穿。

董书漫步走着，这时脚下踩到了软乎乎的东西。

“老爷，是马粪。”师爷附下身子，准备给董书擦拭。

“等等！”董书拦了下来，自己附下了身子。“是热的”他说。

“新鲜马粪当然是热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关键此刻是半夜三更，怎么会有新鲜的马粪。”

董书示意师爷把灯笼拉近一点，不一会儿在马粪不远处发现了车辙的痕迹。车辙的痕迹很重，显然车子负有重物，寻着车辙往前走，发现在贾府院子后面一处满是杂草的小偏门消失了。

06

门前区域有凌乱的脚步，提示有人来来往往。

“老爷，贾冰是不是想借别人的尸体瞒天过海，制造自己死亡的假象，进而转移家中财产，毕竟当年他是入赘内心苦闷，和妻子又没有感情，见考取功名无望便想出这一办法远走高飞？”一旁的师爷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

“可是，他如何瞒过黄莹那一关。”

“我们刚才去贾府，你有没有注意黄莹有些奇怪？”

被董书这么一提醒，师爷倒是想起来了什么。

“老爷，我们进府后黄莹好像从未提起乌衣巷命案的话题，我们都曾暗示可能与他丈夫有关，她还淡然处之。难道，这黄莹是提前知道这件事情？”

“这倒是其次，你有没有注意到黄莹穿的是一双布鞋，而且布满了泥屑。还有，我们达到府后， 黄莹很快就穿戴整齐地迎接我们了，一个在三更卧床休息的妇女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穿好衣服，而且头发还有装饰。”董书补充说道。

“那就是说我们去的时候，黄莹根本还没有入睡，那她在忙什么呢？哦， 我知道了，她在和丈夫贾冰转移财产，你说的布鞋就是证据！”师爷拍了一下自己的，焕然大悟。

但是此话刚出，董书就再一次敲打了师爷的脑袋。“蠢货，黄莹和贾冰转移财产还用得着合谋吗！”

“是啊，那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师爷自嘲。

07

万物负阴而抱阳，董书始终笃信，事物的矛盾是普遍存在的，就像是白天和黑夜，夏雨与冬雪。

三更已过，黎明快要到来。黑夜中董书迎着冷风拼命思考。在这起案件中，最令人费解的其实就是死者丢失的脸皮，而这会不会就是破绽的所在呢？

董书以同一个姿势站了很久很久，“错了，我们错了。”

“老爷，什么错了？”师爷甚至有点心疼。

“其先，我们推测凶手剥去死者脸皮一是为了掩盖死者身份，二则是用死者的脸皮制成面具，以假乱真。随后，我们先否定了第一条推测，又否定第二条推测再回归到第一条推测。其实，瞒天过海和金蝉脱壳都是凶手想要的，这两个并不排斥。”

“老爷，您的意思是贾冰用死者的脸皮去骗自己的老婆。”师爷有点怀疑县太爷是不是脑子坏了。

“是的。”

“丈夫骗自己的老婆，这也太可笑了。”

“一点也不可笑，这恰恰说明死者和黄莹关系非同小可。”

“那问题的关键就在黄莹身上了？”

“对。”董书搓了搓双手，转身又说：“走吧，我们再去会一会贾夫人。”

08

贾府内，打扫院子和做饭的佣人已经早起，渐渐有了生活的气息。

看见董书等人回访，黄莹显的有些吃惊。

“贾夫人，昨晚一夜未眠，你不困吗？”董书意味深长地问道。

“哦，回县太爷，我白日无事，睡得多，晚上就睡不着。”

“夫人，您等的人不会回来了？”

“什么意思，我等什么人？”黄莹仰起头，略显困惑。

“昨天晚上的人，也就是你的情夫。”

“县太爷，你不要乱毁别人清白，我黄家怎么说也是大户人家。”黄莹这句话看似是反驳，其实是威胁。

“夫人，您可能还不知道，昨晚回来的人并不是你的情夫，而是你的丈夫。”董书语气逼人。

“放肆！胡说！”黄莹已经开始激动。

“我没有胡说，不信你可以跟我去乌衣巷口验尸。我猜原本是你和情夫要合谋杀害贾冰，但是很可惜你们的计划提前被贾冰获晓了，所以昨天晚上没有得逞，而贾冰将计就计杀害了你的情夫，并割掉他的脸皮，换成他的衣服找你回合，然后运走了你的嫁妆。我想，这些嫁妆原本是供你和情夫以后隐姓埋名生活的，但是很可惜，你的计划要泡汤了。”

“不可能，不可能。”黄莹极力否定，更多地是为了说服自己。

“夫人，您不妨回想一下，昨晚你和那个人接触，就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吗？”

是啊，以前他见了我总有说不完的话，可是昨天却闷的像葫芦，我问什么也不答。原本是想刚杀了人，现在回想确实不太正常。黄莹内心已如海潮翻腾。紧接着便瘫倒在地，大哭起来。

......

天已破晓，远处泛起了鱼肚白。董书叹了口气对随从捕快说道：“押下去吧。”

“那贾冰呢？”师爷问。

董书想了想说：“依照贾冰的相貌画幅像，给各县府道台发海捕文书，全城通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