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另一个世界中观望我的人民
“我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啊,可从根本上看也没什么改变!”
最早认识卡夫卡是他的《变形记》,人向甲壳虫的异化即使在今日看来仍旧是不可思议的,但是其中所揭露的人性、自我的缺失、内心的虚无等却是各时代的通病,或多或少体现在每个人身上。
初读《一条狗的研究》,感觉与当初读《变形记》一样,似知其所云,又不知所云,明明知道作者是在讽刺着什么,但是在整个阅读过程中,作者的思想就如小说中的“在空中飞翔”的天狗,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次读,看到小说中的“我”的自述——“隐居荒野,孤独,仅仅从事一些毫无希望,但我却离不了的小研究,我就这样生活着,不过同时我也没有停止从远处观望我的人民”。不知为何,却让我想起T·S·艾略特的《猫》中的“魅力猫”格瑞泽贝拉和老狄尤特洛米。在我看来,《一条狗的研究》中的“我”在一定程度上是格瑞泽贝拉和老狄尤特洛米的综合。格瑞泽贝拉的骄傲、老狄尤特洛米的长老式人生思考等无不在“我”身上有所体现。
再读,则纠结于小说中的几组名词中,百思不得其正解,唯有将其列举出来,一步步追问,一步步解答,希望能够在此过程中对这部作品进行梳理,最终得到一定理解吧。
狗类和人类有何异同?即使我们知道卡夫卡是想通过寓言式的动物世界来揭示人类世界的真谛,但是在阅读作品时我们应该自觉地对叙述对象的某些行为与自然界中的狗联系起来,在此前提下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作品。狗类实际上就是人类,“我们从事着古怪的、连邻狗也难以理解的职业,恪守着不属狗类规定的规定,更确切地说是针对狗的规定”,“据我所知,没有一种生物像我们狗这样远远地分散开来生活,没有一种生物有如此众多的,一目了然的等级差别,种类差别,职业差别”,这些字眼我们无比熟悉也无比贴切。
然而卡夫卡为何要从“狗”的视角叙述呢?我认为除了他文学创作过程中特有的动物意象倾向,更重要的是由作品叙述要求和思想深度决定的。既然从小说一开始,叙述的主体便是“狗”,而自然界中的狗并不能进行深刻的哲学思考,因此我们读者在最初便有了心理准备,对接下来更加荒诞的描写如“在那高处飞翔而让狗引以为自豪的腿萎缩,离开赖以生存的大地不播种却收获”的天狗也有一定的包容,挣脱现实世界视野束缚,如同“从远处观望我的人民”一样,从一定距离去阅读这个“狗类”世界,既能进入这个世界又能快速抽离出来。
昂智慧教授的论文《解读卡夫卡和他的文学世界——关于<一条狗的研究>的研究》中提到,卡夫卡在他的日记中层写到“我已经成为这另一个世界的居民了,这个世界同那个普通的世界相比,就好象沙漠同肥沃的耕地相比较一样,…而现在我象一个外乡人那样回首故土”。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他在创作时应该是站在一定距离之外,观望着整个人类世界,“想通过调查研究彻底搞清这件事,以便最终再腾出眼睛去观察平凡、安静、幸福的日常生活”。
“这件事”在作品中指的是“土地从哪里获取这些食物?”,折射到人类本身即“人类的思想从哪里获取养分?”或者按照其他从“艺术人生”角度阅读这部作品的读者的解读来说“在艺术的土地上如何获取食物/艺术的价值从何而来?”。其实我更倾向自己的理解“人类的思想从哪里获取养分?”,因为我觉得即使是从艺术价值角度来解读也无可厚非,这理解可能是由于作品中不断提到的音乐科学和食物科学引发的发散性思考。但是“既使艺术是有价值的,但它对于有的人来说可有可无,而不是象真正的食物那样对所有的人都不可或缺”,因此对于我而言,艺术并非如思想于全人类一样,正如食物于全狗类一样,均是不可或缺的必需品。然而思想不一样,每个人均有且均要有思想,而思想从何而来,正是我们困惑所在,也是我们不断追问的。当然这一点只是我的拙见,还请多加指正。
在思考“狗类”和“人类”,“我”所追问的问题对人类的意义等作品全局问题后,我想我们应该回归到作品内容,从理解“七只唱歌的音乐狗”、“天狗”的形象、“我”研究问题的变化以及思想的变化出发。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唱,他们几乎是靠一种顽强的毅力保持着沉默,但却由空空如也的空间变缓出冉冉上升的音乐。无论什么都是音乐”。
音乐狗的出场,有些莫名,令人摸不清头脑。他们全程都是沉默着,但他们所奏的音乐——“这从四面八方,从高处,从地下,从所有的地方传来的音乐,将听者围在中央的音乐,令人压抑的音乐,劈头盖脑而来的音乐,近得要命也就如同在远处的音乐,似乎还能听见铜号声的音乐”就好像他们的代言,他们所要讲的全部包含在这音乐当中,震耳且循环着。
音乐狗在这里应该是作为艺术家的代表,艺术家是沉默的,但同时他们又是高声呼吁者。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往往是寡言的,他们默默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当他们的艺术积累进行到一定阶段,他们的艺术冲动喷泄而出,振聋发聩。在这种情形下进行的艺术创作,其余音不断回响,超越任何空间和时间的界限。
“更惊叹他们坦然地将自身完全置于自己制造出的东西之中的勇气,更惊叹他们泰然自若地承受着这些而没被压断脊梁骨的力量”,艺术创作的过程是畅快的也是痛苦的,是压抑的也是愉悦的,创作者既将其自身暴露在作品当中,又要承受作品反压其身上的力量,不被作品所“吞噬”。卡夫卡将他对艺术家的期待以一种放大式的夸张呈现出来,使我们在阅读初期产生接受阻隔,继而进行二次阅读,最终理解他的观点并产生深刻印象。
“总的来说,这种荒唐性没有得到任何解释,他们在空中飞翔,事情就是这样,生活依旧在继续,大家时而谈谈艺术,谈谈艺术家,这就是一切。可是为什么,心地善良的众狗,为什么这种狗只是飞翔?他们这种职业有何意义?为何他们在那高处飞翔而让狗引以为自豪的腿萎缩,离开赖以生存的大地不播种却收获?据说他们靠狗类负担生活得特别安逸”。
“天狗”这一形象似乎在我们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其意义并非仅是“艺术批评家”一词所能涵盖。“他们必须使别的狗别注意它,忘掉它,如果不能公开做这些——这违背沉默的义务,那就设法换一种方式。正像我听说的,他们正在这样做,采用的方式是令人几乎难以忍受的夸夸其谈”,为了避免他人的注意,他们选择了夸夸其谈,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够散落在众人四周而消失;孰知选择这样做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要求容忍不断涌现的新天狗。简直搞不清他们从何而来。他们是通过繁殖增加了数量?他们哪里有这种能力呢?”,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不但不能让别人“忘掉”,反而更吸引关注,不断充斥着人们的四周。我设想,是否同时存在天狗夸夸其谈而音乐狗唱歌的情形?那么原本就“迫使我跪倒在地”的音乐,夹杂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夸夸其谈,则更加难以分辨出真正的乐声——真正的艺术本身——真正的本质。
于我看来,这部作品深刻之处就在于它可以令你联想到生活中的种种现象,并且能从中得到相应的解释,虽然不是解答。小说中的“我”在“如何从这众多的问题中找出真正的问题”的过程中,不断地问这问那,也许“我”并没有问出真正的问题,但是这问题隐藏在包罗万象的诸多问题中,在解决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我们会遇到,但是我们可能会抓住飘忽的它,可能会转向另一个问题的解答,但是我相信,我们并不会放弃对它的追问,不止于艺术层面,而是在更高更大的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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