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坐在观光车上,两面都是弥望的水稻田,散乱的白鹭如失落于天际的繁星,令人叹为观止。然而我的心情并不能随之明快——簌簌的细雨擦过帽檐,同冷风一起,直扑到脸上。我明显是全车裹得最严实的人,这扑面而来的寒意仍使我颤栗而疲倦。但思及这两天看到、听到的一些信息,或许这份疲倦只是考古工作的冰山一角。
当然,疲倦是我这一日最直观的感受,但我最想说的并不是考古所需要的勤勉之类。
在南城墙参观之后,室友突然问我,既然考古工作者已经大致梳理出了城墙的轮廓,那么其他部分的城墙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于是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我询问了坐在身旁的司机师傅。
她说:“哦,找三叶草就好了。有三叶草的地方就有城墙。”
我从小在城市长大,没有人带我认过真正的三叶草。然而在下一站莫角山,当我顶着苍劲的寒风拾级而上时,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一片苍茫的绿色,三片叶子向心堆簇,每一片叶子上都挂着晶莹发光的雨水。而在一片三叶草的旁边,还有一片黑色的、木头状的东西——后来讲解老师告诉我,这代表城墙上用于居住的房屋。
于是我心里开始有些疑虑。在对城墙的研究工作还没有作透的情况下,为什么要采取回填的方式?在良渚已经申遗成功而证明了它独一无二的价值之后,回填是否可能意味着永远不被开启?那尘封于地下的先民的血汗和柴米油盐是否永无重见天日的一刻?那厚厚的土层最下面是否隐匿着比良渚文化更贴近中华文明根脉的文明?对良渚的开掘,是不是应该止步于它现有的成就,尽管那成就浩浩汤汤、灿若星河、辉煌煊赫?

讲解老师和杨老师也给出了相应的解释。在现有的保护条件下,回填不失为一种有效的保护措施。何况江南多雨,曝露在天幕之下的文化现场,更容易被破坏。“回填是最好的保护。”
而不论是三叶草还是木块,所起到的都是一种标示作用,为未来的某次研究提供可靠的凭据。这至少表明,考古工作者并没有放弃前行的信念和求真的本能。那风雨中摇动而不倒的三叶草就是立在考古人心中的梁柱,永远在路上,永远在求索。
在后来的讲解中,我逐渐建立起一种意识,考古工作是有一定预期的。对于良渚,或许我们最大的预期就是实证中华民族在五千年前就已经有了成型而灿烂的文明,从而明晰当今国人对自己民族的定位。从这一点上来说,良渚目前的发掘已经可以说是成功的。何况考古人并没有打算放弃后续的钻探与研究。他们种下这些田田的三叶草,像五千年前的良渚人一样,挥动健硕的臂膀乘着竹筏,在求真的河流中,溯流直上。
那看似弃置不顾的回填,实则凝聚了考古人对先人的敬重和对青史的探索。

有三叶草的地方就有城墙。
听完讲解,我顺着来时的台阶缓缓走下。身旁的三叶草在雨中微微摇撼,画成一簇又一簇绿色的波漪。透过它,我仿佛就望穿了那个遥远的时代——水稻排成绿浪,罗布的水系与天空一色,散发着清香的木梁搭叠成宏阔的殿宇,冰雪般清润的玉石发出泠然的脆响,先民用草裹泥铸成堤坝、用磐石修筑城墙,背上的汗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这一切美好又重新归结到那些我们一眼就能认出的三叶草上,归结到那一片片颤动的、挂着雨珠的绿叶上。
这是沟通今古的唯一通道,更是一颗颗虔诚的考古人的心赋予尊重和求真这四个字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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