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蕾坐在简陋的大客车上,车行驶于乡镇公路,路不平坦,弯道很多。乘客大多都是当地人。安蕾的旁边坐着一位老人,他穿着墨绿色外套,深黑色的大脚裤,一双只有地摊才会售卖的胶鞋,沾满泥渍。大概是个老烟枪,他的身上散发出汗水同烟叶混合的酸臭味。客车的座椅并不舒适,又一路颠簸,在周围难闻的气味之下,安蕾差点呕吐。她强忍不适,将车窗打开一些,头歪向窗外。
安蕾要去探望她最好的朋友苏黎。她们在同一个院落长大,读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她们的父母都是生意人,生意人常聚在一起,这是一个圈子,一个不在此层级之中便无法融入的圈子,一个充斥着优越感的属于骄傲之人的圈子。苏黎非常漂亮,而且聪慧能干,是那种从小便被大人挂在嘴边的女孩子。成绩优异,读的顶尖大学,大学毕业又去欧洲学了两年艺术。圈子里所有适龄男人都想娶她,苏黎在一堆青年才俊中选择了陆扬,最优秀的陆扬。
陆扬,陆扬啊。
安蕾默念起他的名字,心里起了波澜。陆扬是安蕾的心事,从少女时期至今,她藏匿着她的心事,从少女时期至今。
车终于驶进了站。安蕾像是逃脱地狱一般跑下了车。此刻艳阳高照,她从皮包里拿出蕾丝边的阳伞。安蕾穿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浅蓝色的薄风衣,脚上登着一双细高跟,妆容颇为精致,这与乡镇车站中庸庸碌碌的人群格格不入。她撑着伞踏着小碎步往站外走,看见一位妇人正向她挥手。走近看认出是苏黎。
这两年多以来安蕾同苏黎几乎失去联系。苏黎的父母在一场空难中丧生,就在她同陆扬订婚的当头。父母的葬礼后,苏黎提出延后结婚,她说她要去独自旅行,她需要用暂时的离开消解失去至亲的伤痛。陆扬那么爱她,她的任何决定他从不反对,他用一个男人最广阔的胸襟去包容理解这个女人。之后苏黎便杳无音讯,直到三个月前,她回来,却只见了安蕾,她托安蕾卖掉她父母留下的房子,也托她向陆扬转告解除婚约。
那一次见面十分匆忙,安蕾并不知道这两年多以来苏黎经历了什么。她一见到苏黎便察觉到她的变化。这种变化太显而易见。她不施粉黛,穿着几十块便能买到的劣质T恤跟最粗俗的宽松牛仔裤,她的头发显然很久没有修剪,随便扎成凌乱的马尾。她失去了她从前的光彩,可以说是狼狈不堪。安蕾猜想苏黎一定经历了十分糟糕的事情。她按照苏黎的意愿很快卖掉了房子,但是她并没有向陆扬转告一切。陆扬,可怜的陆扬,这两年来他拼命工作,从来不染指任何女人,他饱有对苏黎的热爱等待着她。安蕾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于是她决定亲自跑一趟,她来到这穷乡僻壤,带着许多目的。
苏黎显得很热忱,她带着安蕾穿过小镇窄小的街道,走上小镇外弯曲的黄泥小路。苏黎今天显得更加不堪,穿着庸俗的碎花衬衣,是那种显露线头的粗劣材质,棉质的长裤,裤腿张的很开,一双只有最粗鄙的乡下女人才会好意思穿上街的黑色平底鞋。
她们在艳阳之下走着,安蕾的伞抵挡不住炙热的阳光,她感到心烦意乱,她厌烦这黄泥路,厌烦途径的粗俗之人,厌烦强烈的光,甚至厌烦身旁这个她已然不认识的庸人。苏黎走在阳伞之外,她很愉快,她的双眼被阳光照得半眯起来,一张脸满含笑意。安蕾默默忖度,苏黎再也没有从前的气质,她也许精神有些失常,她也许疯了。
但是她又显得那么清醒,她兴致盎然的给安蕾介绍一路上的作物。突然她在一片棉花地里停了下来,她兴奋极了,“这是我家的棉花地。”她说,接着她指向地里抹着汗水采摘的男人兴高采烈的对安蕾说,“那是我丈夫。”安蕾脑里一阵空白,“你结婚了?”她太震惊,震惊得失去作为一名淑女的矜持,相当于是尖声吼出了她的问题。苏黎害羞的歪歪头,她抿了抿嘴,带着笑意点了点头。她疯了!安蕾心想,“你嫁给了一个农民?”她的声音依然尖细刺耳,“我嫁给了我最想嫁的人。”苏黎仍带着笑意。“我要和你谈谈!”安蕾严肃的说,她认为此时此刻她正式肩负起了拯救朋友的使命。她的朋友正走上生活歧途,她完全迷失了,她失常了,迫切需要有人将她从深渊里拯救出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苏黎说,她的笑意像是对安蕾的嘲讽,“你认为我疯了,不可理喻。可是我知道我没有,我非常清醒,并且理智。”安蕾张了张嘴,她看着苏黎那一张已然粗糙的脸,觉得语塞,接着她定了定神,“我知道叔叔阿姨的离世对你打击很大……”“不不。我早已不为此悲伤,人人有各自的命数,每个人的生与死都遵循着独一无二的规律,悲伤毫无用处,我只能接受规律,并且尊重规律。”安蕾感到眼前的这位妇人极其陌生,她没有说下去,沉默的望着苏黎,那一阵沉默就像是过了几个世纪,在那一阵沉默中安蕾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当年的苏黎,总是穿着最精致的定制成衣,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跟陆扬出双入对。
两人沉默的继续走,走到一座瓦房前。“这是我家。”苏黎说,她依然那样欢快,从头到脚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活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瓦房,驱车路过的那些深山里总坐落着这样的房子,简陋,原始,甚至看起来有些脏。苏黎领安蕾进屋,屋里收拾得十分整洁,阳光从大门照到堂屋,有一种宁静的美感。安蕾坐在堂屋里往大门外望,田地跟树丛交错着,零星的人影在地里忙碌,一切祥和安宁,她内心有一种奇异的感受,一种虚空被填满,但那感受转瞬即逝。
“我刚来时也常常对着外面这样发呆。”苏黎挨着安蕾坐下,“很美啊,是种永恒的美。几百年几千年以前就有人这样活着了,至今这些人仍这样活着。这太奇妙了。”安蕾被拉了回来,“所以你决定再也不回去是吗?”她问苏黎。“不回去了。”苏黎笑。“那陆扬呢?”“他也会幸福。”“他爱你。”“我知道。我从没怀疑过他的爱,但他的爱是建立在脂粉盛装之上的爱,是建立在我所拥有的一切的爱,我的学历,我的背景,我的相貌,有关我躯壳的一切。”“这有什么问题?”“现在的我跟他的生活已经格格不入了,你看到了我现在的样子,我确信陆扬不会再爱现在的我。但是现在的我是最快乐的。”“快乐?你的日子过得毫无意义,你相当于坐吃等死。”“你可以这样想,因为只有我自己能真切感受到我的快乐,我在这里获得了自由。我的丈夫不会因为我三个月不修眉或者嘴唇干裂而嫌弃我,我不用为了讨好别人而伪装自己。我开始阅读,以前阅读是为了学业或者卖弄,如今我只为我自己的快乐而阅读。我开始劳动,从前做任何工作都是为了钱和别人的肯定,如今我只为自己的幸福感而劳动。”
安蕾听得云里雾里,“所以你必须嫁给一个农民?因为他永远不因为你的堕落而不爱你,你这是逃避,自暴自弃。”“你错了,我爱他。我比爱任何人都爱他。”“你….”“疯了是吗?告诉你吧,我能看到他身上你所看不到的高尚人格,他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男人,至少在我这里是。”安蕾放弃劝说,她又面对田地与树林发呆,太阳已经降落到西边,阳光不那么炙热,暖黄色的光把一切都熏成金黄色,草,树,田甚至人影都发着金黄的光。
是很美啊,安蕾想。
不多久劳作完的男人也回来了,他穿着的汗衫打湿了大片。安蕾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苏黎的丈夫,他高大健壮,肌肉结实,他长得很阳刚,比不上陆扬俊美,却散发着纯粹的极致的男子气。他热情的跟安蕾问好,接着他们同桌吃饭,他向她们讲述他劳作的情况。那么无聊的事情被他讲得富有乐趣,他的声音铿锵有力,语调高昂,精神气十足,他就像艺术家讲述自己的作品一样充满活力,他说的话一点也不粗俗,反而显示出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有教养,有内里的农民。苏黎的丈夫十分通融的提出今夜让苏黎与安蕾同住,“你们太久没见,一定有许多聊的。”他表现出的慷慨与彬彬有礼使人难以将他同他的身份画上等号。
那夜安蕾同苏黎睡在一张床上。安蕾心中仍有疑问未开“你的丈夫….”她没把问题抛出苏黎便又开始解答,“他以前也是生意人,干了些违法犯纪的事,被判了刑,坐了牢,之后便四处奔走谋生,后来到这个小镇定居下来。我全国到处跑,跑到这穷乡僻壤遇上了他,那时候我俩都狼狈,鬼使神差的爱上了最狼狈的对方。”安蕾不再问,她在心里想着陆扬,她可怜的陆扬。不多会儿她听到身边的人呼吸缓慢均匀,她睡着了。没有负担与心事的人总能飞快入睡。
第二天安蕾起得很早,她要走。她跟苏黎的丈夫告别,那个男人依然热忱得过分,跟着苏黎一起将她送到小镇,之后便又回去劳作。苏黎将她送到车站。
“安蕾。”她要上车时苏黎叫住她。“你爱陆扬是吧?”安蕾一愣,没来得及回答,“我知道你爱他,一直知道,我曾经为此感到洋洋自得,那就是过去的我,伪善虚荣。你应当跟他在一起,你们应当结婚。”
安蕾坐上简陋的大客车,乘客中依然有散发酸臭味的乡下男人,她背靠着那并不十分舒适的座椅,陷入沉思。
陆扬,她可怜的陆扬。
安蕾内心涌现出奇异复杂的感受。作为一个真诚善良的朋友,她应当为苏黎的境况感到遗憾,她认为苏黎沦陷进了个人自以为是的想当然之中,总有一天她会后悔,她会追忆从前风光体面的生活,到那一天,她会陷入十分可怜狼狈的境地。安蕾觉得自己的挚友堕落了,她走上人生的歧途,还不自知的为此洋洋自得,她值得同情。另一方面,安蕾看到了实现多年来她所向往的生活的希望,陆扬,如果真的能够嫁给陆扬……
安蕾望向窗外,天很蓝,阳光也是如此温柔,沿路的植被十分茂盛,在光下像是闪着绿色的光。她无法抑制内心的欣喜,当然,她也打从心底的为这欣喜感到羞愧。
安蕾一回家便找到陆扬,她对他讲述了一切,几乎毫无隐瞒,陆扬安静认真的聆听,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安蕾在些许犹豫中告诉陆扬苏黎已经结婚。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此刻陆扬显得十分痛苦,他对安蕾所讲的一切事实感到惊讶无比,作为一个优秀并且骄傲的人,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欺骗。
“一个农民,一个毫无特别之处的普通农民。”安蕾没有如实相告,她没有办法告诉陆扬那是一个有前科的诈骗犯,一个夸夸其谈的伪君子(至少在她眼里是),“陆扬…..”安蕾握住了陆扬的手,饱含深情的望着他。
陆扬低下头在想着什么,他们有很长时间的沉默,安蕾一直握着陆扬的手,他们掌心的温度交融,仿佛心灵也在那片刻相通起来。
“苏黎是个聪明的人。”陆扬打破了沉默,“她做出这样的选择一定有她的原因。我也希望她幸福。”
安蕾表示理解的将手握紧了一些。
“辛苦你了。”陆扬对她笑。
安蕾的脸有些发红。她看着陆扬慢条斯理的将戴了两年的订婚戒指取下来,放在桌子上,她对着那颗闪着银光的戒指发愣。
“陆扬。”她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可以结婚。”
陆扬有些失措,他睁大眼睛,凝视到眼前这张精致的脸。
“也许吧…”他反握住安蕾的手,笑得更开了。
那一刹那,他好像看到了安蕾穿着考究的套裙挽着他的臂膀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他也看到这样一副美丽的身躯正穿上白纱走向他。
于是安蕾也看到了她的未来,她看到她那必将被所有人称赞羡慕的美好婚姻,他们将在最好的地段买一所房子,添置上乘的实木家具,还要装上昂贵的水晶吊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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