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监禁

作者: 河糙西 | 来源:发表于2019-03-15 15:06 被阅读133次

    棕色车身的火车在铁轨上前进,它庞大的身躯压在数十年前铺好的枕木上,木头在不为人知的时刻发出痛苦地嚎叫。

    布里索娜坐在空荡的车厢里,火车富有规律的晃动让她昏昏欲睡,偶尔的颠簸令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她已经在位置上换了好几种姿态,但脖子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位置。身体上的不适让她愈加烦躁,她起身,在过道上踱步,倘若不是火车发出的轰鸣声,她一定以为自己是站在某艘大船的甲板上。窗外的景色一成不变,最先开到的是嫩绿的新芽,从冬天挺过来的枯白树干还没完全跟上春天的步伐,只得从枝叶吐出春意;随后是盛夏的果实,一片一片地在窗户前闪过,红彤彤的像火车头挂了飘带,布满她的眼;再接下来是秋天,枯黄;然后又是冬天。春夏秋冬在她的视线中一道道地掠过。终于,列车停了一下,停的那么仓促,哐当一声砸进大雪漫天的冬。她提起自己的行装,确认一遍监视证,昂首挺胸离开列车,列车也很快离开了她,直到最后一节车厢消失在来的路上,她的心才剧烈的跳动一下——她离开家乡了,同时也感到无比自豪——她是一名监视者。

    冬天的日光像涓涓细流,从头顶,像被浇下来一样,哗啦啦地流过耀眼的雪,变得刺眼,她觉得自己出了很多汗,黏津津的。

    “布里索娜小姐?”一个人试探性地询问她。

    “是。”

    “听说您来我们这边生活。”他知道她来干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是。”

    “这是小镇唯一的火车站,离镇三公里,来接您的人已经到了,请随我来。”

    “这是我们小镇,它是比较对称的长方形,以广场为中心,靠里是居住区,广场周围是商业区和办公区。”

    “这是您的住所,我为您挑选了个普通的房间,比较容易对犯人进行监视,他不会起疑心。”

    就这样,布里索娜住进了这个不知名的北方小镇,而给她带路的人交代完一切事务后,自杀了。她看着他死的,出于交通意外。她尊重他,为监视事业献出生命,是何等的光荣。

    布里索娜进入城镇的第一天,就完全融入这个城镇,下午,她获得自己的工作,是教师。晚上,她往返于各个酒吧,灯红酒绿照射到她的身上,甚至来不及移动。她就这样带着各个酒吧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豪气冲天地走回了家,倒在床上,迷糊地进入梦乡。

    梦中,她到了三年后,那个男人到达这里的日子。她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因为她没见过,但是她会知道他长什么样,因为监视眼球会告诉她,她的眼睛被那个看不清脸庞的男人吸引,跟着他飘来飘去,最后像雪花一样落在这座城镇。

    她的生活就像梦一样,一晃一年,再一晃,他来了。

    这天和她来的那天不一样,很冷,太阳躲在云中,大雪雨一般地飞速落下,列车被打地发出怪响——这个难听的声音倒是和她来时一样。她躲在车站的角落,看着列车的门缓缓打开,片刻,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她的左眼很快就锁定他的头颅,就是这个男人。锁定结束,一次性的监视眼球从她眼睛里溶解,她擦干流出的泪水,记住男人的面容后,悄悄离开车站。

    “各位,这是我们新来的老师,爱罗根特先生。”

    “从今天起你现在布里索娜老师这里实习一段时间,她是我们学校的资深老师,已经任教五年了。”

    “我们已经帮你准备好了职员住所,这是你的房间钥匙。”

    他就这样进入了她的生活。

    “爱罗根特先生,你怎么会想到来这么偏远的地区任职?”她问他。

    他迟疑了一下:“因为我想帮助偏远地区的孩子。”

    “布里索娜老师您呢?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

    “哦。”

    他继续问:“你没想过出去看看吗?”

    “没有。”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得耸肩:“我现在需要备课吗?”

    “你先看我上一堂,明天的课交给你。”

    “好的。”

    晚上,布里索娜走进她来这第一天进去的第一个酒吧里,自从有次她和学生在酒吧碰到,她就很少再进入酒吧了,即便那个学生已经毕业。今天不知怎么,她就是想再重温一遍她来这里的路线,她昂首阔步走进酒吧,点了一杯伏特加,在老家,她可以点出各种花样,不过在这的三年,她忘的一干二净,甚至在开始说成了伏尔加。拿到酒杯,她慵懒地趴在吧台,静静听着人群的喧闹。

    “布里索娜女士也会来这种地方啊。”

    她大吃一惊。

    一个酒杯立在她面前,耳熟的声音穿过噪音的屏障,进入她的耳朵。她盯着酒杯,好像是一瓶尼格罗尼,拿着酒杯的手非常白皙,但也很有力量,目光顺着手,抬头,她看到了爱罗根特。

    “啊,爱罗根特老师。”她立刻直起腰板,不知所措。

    “我明白的,当教师确实压力大,”他自顾地说,“更何况是您这样的核心骨。”

    “哪里。”她很久没有听到别人的恭维。

    “既然碰到了,我可以坐到边上吗?”

    “请便。”她很快回过神,既然他主动上门,那是再好不过了,“爱罗根特老师之前是在哪里教书的?”

    “我?我之前没教过书。”

    “是这样啊……那怎么想来这边教书的,肯定有个理由吧?”

    “理由,”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没什么理由,在那边工作不顺利,想换个地方,换个心情。”

    “之前是干什么的?”

    “推销员。”

    “哦,”她有些轻蔑,“推销员,是在大城市吗?”

    “大城市,很大。”

    “我还从去过大城市,能跟我讲讲那是什么样的吗?”

    “好啊,你想听哪方面的?”

    “嗯……”她迟疑地摇晃酒杯,彩光透过液体映在她精致的脸上,“说说那里的酒吧。”

    “酒吧。那里的酒吧比这里大多了,而且经常有各种知名的乐队来表演,大家会站在一起,摇着身子,跳着舞,酒的种类也比这里丰富,不过他们的尼格罗尼太涩了。”

    “可能是橘皮挤多了。”

    他愣了一下,笑道:“有可能。”

    “那里的女人漂亮吗?”她眼神迷离。

    “漂亮。”

    “和这里比呢?”

    “她们更漂亮。”他直言不讳。

    “你真不会说话。”她轻轻地敲打他肩膀。他低头不语,等待她的下一个问题。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眼前的男人似乎有种魅力,能诱惑她吐露心声,这与之前的情报完全一致,但她是监视者,受过很多年的训练,她不会因此就败在监视对象的身上,她清醒了一些:“我接下来要去对面街的酒吧。”

    “你是在邀请我一起去?”

    “或许吧。”

    她在爱罗根特的注视下离开了这个酒吧,他并没有跟上去,而是径直走回了自己的住所,他要回去备课了。

    布里索娜走在空无一人的狭窄道路上,回想自己刚才的表现,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她有些后怕,不知怎么的,她面对这个第一天见面的男人,她想把自己的一切告诉他,最想告诉的,莫过于她是他的监视者。或许是三年呆在这个远离现代的小镇,让她有些烦躁、不满。好在控制住情绪,不然自己三年的时间就白费了。

    她走进另一家酒吧,身后没有跟随的脚步,她知道爱罗根特没有跟上她的打算。

    她点了他刚才喝的尼格罗尼。

    “不用橘皮。”

    “什么?”

    “不用橘皮。”

    “好……”调酒师迟疑地回应了她的要求。

    很快,鸡尾酒就调好了,她把倒三角的杯子放在自己面前,慢慢摇晃着,然后抿了一口,开始回忆监视文件上的各个条例:一、绝不能被监视对象发现监视者的身份;二、绝不能消极接触监视对象……她每天都在看条例,她虽然是备受瞩目的监视者,可这是她第一次执行监视任务——当然,监视者从来都只有一次任务,他们必须独自摸索,直到任务结束——除了最后一条,剩下的条例都烂熟于心,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就是漫长的监视生活。

    这个世界上最短的监视任务是几年呢?好像是五年,因为被监视着出意外死亡了,她有些羡慕那个监视者,只用五年,他就可以回归大都市。

    不,自己不应该这样想,她羞愧地摇摇头,大概是酒精的侵蚀,让自己有了这种胡思乱想,监视事业是人类尊重人权的巅峰,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事业,她刚才想的竟然是怎么尽快脱离这个城镇,要让别人知道,足以让她这辈子蒙羞。

    她放弃去下一个酒吧,而回到了房间,再次拿出她最初带来的文件夹,里面有着关于爱罗根特的资料。她拉上窗帘,默默读着,监视眼球在溶解前,把他的照片如实的发送到了文件上,他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透过纸面,死死盯着她。她感觉有些不适,用左手大拇指遮住,但在碰到他脸的时候,感到更加害羞,最后她用一块布,挡住左上角。

    爱罗根特,男,极端犯罪型。

    国历110年1月1日12时00分00秒在首都进行恐怖袭击,对首都大厦进行爆破,所幸发现及时,未造成人员伤亡,当日14时22分10秒逮捕入狱。

    国历110年3月19日以宣传非人道主义观念以及恐怖袭击罪正式接受审判。

    国历113年3月19日注射指向失忆剂。

    已确认有关监视的信息被全部屏蔽,可放心进行监视。

    医师建议:该罪犯有明显的人格缺陷,同时有异于常人的人格魅力,擅长蛊惑人心,需要监视者时刻提防,即便已注射指向失忆剂,仍不能大意。

    布里索娜在今天之前都还在笑话医师的建议。

    又过去了半年,即使已经进入夏天,在这个遥远的北方,天气依旧寒冷。太阳仿佛还没缓过神,甚至连春天早就过去,它还是没有为这个寒冷的夏天洒下足够多的热量。布里索娜穿着长袖,坐在办公室,批改学生的作业,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她呆在这里快四年,还是不免为这里的教育问题担忧,一想到写出这样扭曲的字出自最终会成为大人的小孩,也会成为这个城镇的顶梁柱,她就感觉不适,不过没办法,谁让这个城镇的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窝囊地传递。她又改完了一本作业,余光习惯性地瞟了一眼坐在对面的爱罗根特,他直到现在都老老实实,她不时会想,难道失忆剂把他的犯罪心也给消除了?这可是违法的!

    下班时,她和爱罗根特走在一起,讨论怎么改善这一届的数学成绩,一个成绩较好的调皮学生跑到她面前,童言无忌:“老师你们是不是要结婚了?”

    “什么?”她蹲下来,摸着小孩的头,自己的容貌姣好,即便在对性毫不了解的小孩中,她也有很高的的人气,孩子们很喜欢和她聊天,但头一次有人说道自己和爱罗根特的事情,“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在说。”

    “因为老师和老师每天都呆在一起。”

    “布里索娜老师还会经常偷看爱罗根特老师。”

    “没……没那回事!”

    “老师脸红了!”小孩好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蹦蹦跳跳地离开他们身边,“老师明天见!”

    两人站在原地。

    “现在的小孩真是……”布里索娜咬住自己的嘴唇,毫不动情地哂笑。

    “布里索娜,今天晚上,我们能在酒吧见吗?”

    “你?”

    “行吗?”他深情地看着她。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这半年时间,她从没有正视过他的眼睛,但在家里,偶尔会翻开监视文件,盯着文件上的照片:“好……”

    “在我们第一次碰到的酒吧。”

    她没再说话,匆匆离开他身边。

    夜,布里索娜魂不守舍地装扮自己,等到她出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忘记吐口红,于是她划破手指,抹上鲜红的血液,血液会变成深黑色,她就再抹上一点。

    她坐在爱罗根特旁边,后者推给她一杯尼格罗尼。她刚准备接过喝一口,但是爱罗根特巨大而白皙的手盖在了高脚杯上:“这里的尼格罗尼是家从不挤橘皮的。”

    “什么?”她还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喜悦中。

    “我们第一次在酒吧见面,你猜测大都市的尼格罗尼比较涩是因为加多了橘皮,可是,你从没有到过外面,又怎么会知道大都市的调法?”

    “我——”

    “你是我的监视者。”

    当“监视者”三个字进入到她耳中,她恨不得把那三个字重新塞进他的嘴里,但她没这么做,她也无法这么做,只是直楞楞地看着他,回应他的是无比坚定的表情,她知道瞒不住了,她人生唯一一次的监视任务,她从千万人中夺走的这个机会,被自己的大意,彻底碾碎。

    “我是。”

    监视文件的最后一条:一旦发生违反上述条例的事件,均视为任务失败。当任务失败,监视官自杀,系统将派遣新的监视者接手任务。

    她从来没有在意最后一条,甚至没花费自己一丁点的时间去记住那句话。失败对她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就在此刻,她的脑海中只有最后一条和第一条,她违反了条例——她被发现了,她需要自杀。

    “我们结婚吧?”爱罗根特突然抓住她不断颤抖地双手。

    “我们结婚吧。”他把她转过来,两人面对面,这是她头一次正视他。

    “我们结婚!”

    没过几天,他们结婚了。

    那天天气晴朗,难得一见的太阳也在为这对新人的诞生而欢庆,它透过厚厚的云,奋力地驱散大地的湿寒。布里索娜穿着路肩的白色婚纱,夏日的暖风轻抚她光润的肩膀,鸟在大声地歌唱,全校师生都情不自禁地鼓掌,乐队都涨红了脸,各种声音交错相织、震耳欲聋,把他们头上的云推开。阳光悬在他们头顶,这对新人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发着光。

    “我愿意。”

    “我愿意。”

    “我愿意。”

    神父到底在说什么呢?布里索娜的心跳把一切声音挡在身体外,她机械般跟着爱罗根特重复着我愿意。

    我愿意干什么?她不知道。她想到那天在酒吧的夜晚,暴露身份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在监视对象知情的情况下和他结婚了,在这个难得一见的艳阳天,一遍遍说着发誓效忠的“我愿意”。

    “我知道监视者一旦被发现就要自杀,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假装没发现你的身份。”那天夜里,她接受爱罗根特的求婚后,爱罗根特冷静地跟她说了这番话。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想活下去,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监视者自杀的故事,这一切都是荒谬无比的。”

    “荒谬?你竟然说监视者自杀是荒谬的?”

    “我想起我自己之前是做什么的了。”

    “是吗?说来听听。”

    “我为了推翻这个国家,决定把他们的地标建筑先炸毁。”

    “你似乎觉得这件事情很崇高。”

    “当然!”

    “那这样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推翻这个国家?”

    “为什么——因为这个世界已经脱节了,它不该是这样的,它把一切的人权都神化了!”

    “神化?人人都是平等的,这难道有错吗?”

    “没错,人人平等,可现在不是这样!现在的世界,竟然会为了一个犯人的人权,为了犯人的自由,而派遣另一个人去监视犯人的一辈子,作为监视者的你,没有感觉到自己的人权已经被剥夺了吗?!你也有追求自由的权利啊!”他换了口气,“你一定也想回到大都市吧?你是不是会在日日夜夜诅咒我快点死亡?就算不是每天,当你看到酒吧平淡简陋的炫光;影院狭窄的过道和矮小的硬椅子;商场里风格至死不变的服饰,你难道不会想回到大都市吗?没事,尽情地想吧,这并不是值得你羞愧的事情,它是人的本性,是善意的,谁会认为追求自由是违反道德的呢?”

    “‘世界脱节了,这是怎样一个被诅咒的因果啊,我竟是因为纠正它而生! ’”他长长的叹息,“我无法忍受这一切的扭曲,我要来纠正这一切,不仅是我一个人,在大都市,我们有自己的组织,他们被称为‘自然军’,我们虽流浪,但目的地却一致,你没有立刻自杀,说明你的内心也有这种不安,我希望你能加入我们,我们结为夫妻,可以更好地行动。”

    布里索娜慌乱地摇头:“不,不是这样的,我是自愿成为监视者的,我没有被剥夺自由,即使我需要等待很久才能回到大都市——甚至我这辈子都可能在这个小镇蜗居——但这个事业是无比崇高的,我是自愿的!”

    “不!你好好想想,什么是自愿,你从小到大都接受监视者系统的教育灌输,如果说你是自愿的,你会在任务失败后立刻自杀,而不是在这里倾听监视对象的长篇大论。这说明什么?说明你内心渴望的不是监视任务,它的各项条例已经严重阻碍你自我的选择,正是这种矛盾的存在,才会有现在的这种情况!”

    就这样,布里索娜接受了他的观点,他们成为了夫妻,在这座小城镇物色可以加入他们的人选,决定颠覆这个荒唐的时代。

    时间又悄悄带着小镇走进冬天,大雪一如既往地早早落下,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一天,那辆棕色的火车开进了偏僻的车站,下来的人是布里索娜在大都市的好朋友,她身材高挑,目光坚定,炯炯有神,大阔步走进她所在的学校。

    “布里索娜女士,你因涉嫌谎报监视任务情况,现将你带回调查。”

    “爱罗根特先生,你因涉嫌涉再次宣传反人道主义观念,现将你带回调查。”

    棕色火车像雪一样,摇摇晃晃地带他们离开这座小镇。

    三年后,二人被注射指向失忆剂,被分别送往地处南北的小镇,他们短暂的爱情就这样,被缓缓前行的火车拉得四分五裂,等待他们的,只有已经被安排妥当的监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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