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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仙(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正文】
时间太快,快到谁也不愿浪费时间去记住一个虫娘的名字,是了,便是天家的女儿,活着的时候身份尊贵无比,死了又有几个人能记住呢?太多女子在历史中就仿佛是浮尘一般,稀落落来,稀落落去,没有一丝的声响。
然而,就在一个春日的夜,微露,去岁的寒意尚未褪去,窗棂外燕子飞过清风,他从宿醉中睁开双眼,翻了个身,那床单薄的被子便从床上轻飘飘滑落,不远处的桌子上,不知何时磨好的浓浓的墨,在火光的映衬下变得幽邃,蜡烛已经不堪微风,荧荧待灭,他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慢慢踱步到桌边,拿起那张素纸,纸上写的是一首新词,醉后所书,字迹像是飘摇的野草,怕是只有他自己才辨认得出,有两个字着墨比较轻,似是温柔,依稀可以认出是一个名字——“小蘋”。
那该也是一个春天吧,不似江南的婉约清秀,汴京比以往要热闹的多,然而那热闹是属于别人的,不是晏小山的,父亲晏殊的离世让他没有了政治上的依靠,而打着挽救宋朝政治危机旗号的王安石变法更是将他意外卷入了危机之中,天子怜悯,力排众议赦他无罪,虽然有惊无险,可却在他的心中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从一个逍遥公子到一个落魄儿郎,我想那时候的晏小山,一定特别需要有一个人能够出现,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不要怕,我陪你。
然而没有人敢说这句话,就连旧时的好友陈君宠也不敢,只是把他接到家里,跟他讲,且去学那奉旨填词柳屯田可好?只写词,不涉政。
晏小山思量许久,长叹口气。
陈府的生活声色犬马,晏小山初时不喜,他虽曾是风流公子,却也声名在外,连皇帝都称他为“神童”,如此的安逸生活,岂能打动一颗阴影遮蔽的心脏?然而他却也渐渐习惯了,他知道,不止陈府,整个大宋朝的士子们都是醉生梦死,所谓的江山社稷,百姓兴亡,哪儿能抵得过官人府内笙歌燕舞花前月下,哪儿能抵得过文人笔下将军戏子风花雪月,哪儿能抵得过秦楼楚馆红粉佳人回眸浅笑,他已经不再是相国公子,脱去这件外衣,也不过是一个失意的词人罢了。
于是他爱上喝酒,“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于是他开始失眠,“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忆曾挑尽五更灯,不记临分多少话。”于是,他开始忘记自己,“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终于他彻底的喝醉了,彻底的失眠了,彻底的忘记了。
这个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一天,天色太深,后花园湖中荡起的波纹把蟾宫照的恍惚,他喝了太多酒,晃晃悠悠往湖边走,他好像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个诗人叫李太白的,也爱喝酒,他觉得李太白的酒量肯定不如自己,因为那湖里的蟾宫啊,似乎也想要与他对饮一番。
他踉踉跄跄往前走,就在这时候,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可是写出‘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的小山先生么?”
他回头,却终于抵挡不了酒精的侵袭,瘫软在了一个温柔的怀里。
只是闭上眼睛之前他仿若清醒,嘴里喃喃道,“两重心字……罗衣……”
太阳驱赶月亮,燕子飞过柳枝,莺飞草长,鸟语花香。
如果真的需要前生的五百次回眸,才能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那是不是需要五百世的长相厮守,才能换来此生的一次命中注定呢?
晏小山不信命运,因为文人歌姬可以成就爱情佳话,可爱情佳话往往悲剧收场。
但是他无法抗拒命运。
他真的开始认真的填词了,“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字字情切,句句相思,那歌姬在台前幕后,袖子舞的如月里嫦娥,琵琶弹得似北漠昭君,场景如梦如幻,小山如痴如醉。
是了,那歌姬便是小蘋。
相逢是缘,相聚是份,他和小蘋走得越来越近,辞藻越来越美,情感越来越浓,陈君宠似乎也明了了自己这个朋友的心思,对小蘋照顾有加,作为朋友,他不希望晏小山再次卷入政治漩涡,他知道晏小山是不甘心的,那每日每夜写的红粉断肠之句,不过是想要转移自己的痛苦罢了。
陈君宠是懂他的,晏小山晚年的时候受逼填词歌功颂德,却只写了两句风景之言应景,而被权相蔡京弃之敝履,仕途再也无望。
其实,晏小山也不是不在乎自己的前途,只是他知道,那个乌烟瘴气的朝堂,根本容不下他。
而小蘋,则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她陪他。
那几年一定是晏小山一辈子中最快乐的几年,自己作词,小蘋和曲,花前月下,杯盏推就,他忘了百姓,忘了朝堂,忘了天下,忘了江山。
他眼里看到的,只有她。
好多人说小蘋不过是个普通的歌姬,和小莲、小鸿、小云没什么分别,晏小山仿佛也照念他们的想法,写了很多怀念歌姬的小词,“记得青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伊寄小莲”,看,他总是个风流的浪子,不仅记得小蘋,还记得小莲呢。
只是,记得便是记得,感情上的事怎么能统一而论呢?不是哪个女子都能让词人写出“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更不是随便哪个女子都能让词人感念“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你看字字抽心,你听句句伤怀,情真意切,悲只悲白发盈鬓,年少成回忆,叹只叹斯人已远,不复再归来。
小蘋去世的时候他在什么地方,我们已无从查考,只是小蘋是孤单单走的,他知道,我们也知道。那个少女纵然是天纵风情,却也抵不过红颜薄命的宿命,这天地那么大,哪里是归宿?我猜她离开的时候眼睛一定是望向门外,或许她正期盼着会在下一秒看到,那一个多情又痴情的“金鞍美少年”。
然而他没有出现,她叹了口气,取过琵琶,手指已不复当初的灵活,曲色呕哑嘲哳,那两重心字的罗衣,在微风吹拂下缓缓飘起,她没力气再去起舞,可屋里的烛火正为她伴奏,飘飘摇摇,像极了那时候女子的命运。
那个牵动了少女心肠的男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几年后,又是一个春天,夜,微露,轻寒,潦倒的男人从酒家出来,嘴里嘟囔着落花微雨琵琶,朱门万户散发着蒸汽,热闹的街道一如既往的灯红酒绿,然而这与他已毫无关系,踉踉跄跄,竟似多年前湖边的那场醉意,他真想就此沉睡过去,可身体的本能又把他带回了家里,登上那座高楼,楼上春也似愁,他伸出手掌,伸向明月,可是想要抓住什么么?
我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依旧是那时的楼台,依旧似那时的落花,那时的燕子从微雨中双双飞过,带走思念和清冷,天上明月犹在,只可惜如今嵌映的,已不是当年那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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