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有一辈子,我们俩是孪生姐妹,才修来今生的所有情谊。
五岁那年秋天的黄昏,我们走到一块。小丽就站在门前的那棵散发着强烈树木气味的老树下,扎着两根细细的麻花辫子,啃着一包方便面。她冲我笑。这是我们俩见的第一面。我所不知道的是她成了我今生最不能忘记的人,亲人般的朋友。我们的呼吸是连在一起的。
我那时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父母在上海那一带打工。小丽跟我一样,也和自己的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我们所有的童年遭遇都那么相似。第一面,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我喜欢我跟前的大眼睛女孩。生的那么好看,个头跟我一般高。笑起来牙齿那么整齐。
小丽和我在大队的一所小学里读书。读小学的时候我的父母从城市里打工回来,母亲留下来照顾着我们姊妹三个人,父亲则继续去我陌生的城市里打工。小丽的父母也回来了。她跟随着母亲住进了她的新家。之后的几年里,父母也开始盖房子。盖房子的图纸是父亲自己画的。我曾见他坐在祖母家里的一张乌黑的木桌前,桌面上平铺着一张大纸,纸上放着墨盒、铅笔,和一把破旧的木尺。父亲就是坐在这张桌子前,卷起裤腿设计了图纸,盖了一座自己想要的房子。我和小丽的不幸童年生活也由此开始。但我们自己并不知道。童年里是做不尽的家务活,总要挨打挨骂。后来我们俩时常回忆和各自的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的快乐生活。
年轻时母亲是个易怒且喜欢粗言秽语的女人。骂我时毫不客气,话说的难听及了,让人心碎。中年以后的母亲脾气稍稍改变了,性子依然那么急,却并不那么暴烈了,但童年时期留给我的伤害却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逝。很多时候,我挨了打骂,受了委屈,常常想到死去。有一次,母亲在楼上的煤气灶上做饭,那时我家还没有厨房,楼房也是新盖不久。她打了我,骂了我,我满腹的委屈积压在心中。她骂我骂的难听,而我渴求她的爱与温柔,我希望她能够把我像宝贝一样细腻的爱着,哪怕只是一点点。泪水,心痛,委屈,难受……种种混合在一起,我一个人来到楼顶看美丽的天空。看着看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我想着静悄悄的从楼上跳下去也好,就探着身子向下看。看到埋进沙土里的铺路的黄砖露出来半截。我擦擦眼泪,又悄悄的下去了。怕疼。我心想着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多么疼啊!
小丽和我一样。我们都是家里的老大。各自有一个弟弟和妹妹。我的妹妹和她的妹妹一般大。但弟弟却比她弟弟大了许多。小时候上学的路上经常说起许多事情。说各自的母亲如何如何的狠毒,说身体上刚留下的挨打的痕迹,说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流眼泪……说着说着又离了题,互相讲起很多有趣的事情,牛鬼蛇神啊,天上的自由飞翔的鸟啊,田里耕地的水牛啊。说着说着又说起了死,那个年纪并不知道死是什么,也就不害怕死。总想着怎么死法最不痛苦。小丽说要吃饱了再死,她说电视里快死的人都是先吃饱后死掉的。我说我想自己没有痛苦的死,身体慢慢变软,变成灰,然后风一吹就没了。小丽说,风一吹就没了。她觉得好笑,笑的肩头发抖。我也跟着她笑。笑完了互相看着又笑了起来。一句话就能笑上一路。那么新鲜,永远不觉得乏味。要是现在再让我们说这样的话,估计眼泪会落下来。
我们在没有温暖的家庭里长大,饱尝了所有同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的不公待遇,心酸,失落,与绝望。童年对我们来说是疼的。伤口烙在成长上,留下了永远的疤痕。我们羡慕那些可以在父母给的爱里快乐成长的孩子,多么羡慕,直到过了童年时期也没得到。只是人渐渐的都老了。十岁那年跟着祖母去上海,在叔伯家安心的度过了一整个暑假。一点不想家。就疯狂的想着留在老家的祖父和小丽。我不知道她在家里过的怎么样。每天清晨和黄昏站在阳台上疯狂的想她,希望落霞能够将我的思念带给她。那个暑假亦是孤独的。没有朋友。一个人去公园里玩荡秋千,被一个看着比我小很多的城里孩子从秋千上赶了下来。我没有同她理论,性格里隐忍的那部分让我学会了忍让。只是拼了命般的想念小丽,想着她要是在这该有多好啊!我开始给她写信,从叔伯家找来一支只有半管墨水的黑色水笔和一张崭新的A4白纸。写了许多话,想寄回老家给她。没有寄。那时候寄信不流行了。没有手机,也不能给她打电话。两个月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回家的时候,我写给她的信也装进了书包。有一回,跟随着祖母姑姑在上海的闹市上散步,忽然看到前面一位年轻的妈妈牵着她可爱的女儿,心里像堵了什么东西一样,眼泪流了下来。怕被祖母姑姑看到,我就一个人假装走到前面,绕过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偷偷的用手抹干眼泪。
夏天的时候,我们俩要经常拿着毛巾洗发水去塘里洗头,那是属于我们之间的快乐,可以忘掉一切痛苦。一洗就是半天,把头扎进清澈的水里,捉小鱼,摸螺蛳,捉起石子朝鸭子扔……
冬天里每天起的很早一快去后塘刷尿桶。那时的冬天寒的刺骨,清晨塘里的水都变成了很厚的一层冰,我们用石头砸,用木棍捅。等到冰面破了一个洞,就从那洞里舀水用稻香刷尿桶。有一回洗尿桶时,发现尿桶里有一个五角的硬币。我也不嫌脏臭,伸手去抓,再拿到水龙头下冲洗。心里高兴的狠,悄悄的告诉小丽,两个人一人两毛半,去学校旁边的小店里买零食吃。
有一回,小丽没来上学。听家里人说是她家的一个远房亲戚离了世,跟着祖母去送棺了。下午,她被她的舅爷送到了学校。我问她去了怎么样。她说她没哭,还说一点不好玩,大家都哭,就她不哭。她很满足的说吃了一桌好菜,厨子手艺不错。然后她低头发现胸前粘着一根焦黄的鱼刺,她用手捏着那根蘸着酱油的鱼刺,跟我说,专门带回家给你的,让你尝尝味儿。说完我们俩就笑。我们在一起也会打架。常常打。最历害的一次她用指甲掐破了我胳膊上的皮肉。我没敢用力掐她,不忍心。那一次我们有几天不说话,上学放学也不在一起了。这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五六天,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鬼混在一起。
常常在一起吹牛。她说她的亲戚是当官的。我说我的亲戚是警察。我那时认为警察很历害。捡烂树叶子偷偷塞进眉妈的铁锅里。眉妈有些口吃,扔完我们就蹲在她家厨房窗户底下偷笑。笑的声音太大,怕被听见,就用手捂着嘴巴笑,想象着眉妈发现一锅树叶的情景。
夏季的时候,小丽的父母不给她买鞋,她穿着一双断了鞋梆的破草鞋,她很想要一双新鞋。她的祖父看不下去了,给了她二十块钱叫她去买鞋。她感动的直哭。很多年以后,直到她的祖父去世,她也没忘记小时候祖父给她二十块钱叫她去买鞋的事情。那是这个世间上唯一深爱她的人。
小学毕业后,我们上了初中。一直没有被分到一个班级里。那时的我们正处于少女时期。小丽生得美,身边总是围着许多人。对我来说,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心里开始胡乱作怪,有了些许嫉妒。放学回家,时常向母亲说起小丽,说起我见不惯的行为。我没想到的是,母亲与她的母亲聊天的时候,就把我说的说出来了。小丽挨了打。我见她挨了打,流着眼泪,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害怕她会揭下我脸上的虚伪面具,心里背负着深深的罪恶感。我希望她能骂我,能向我说一些难听的话。但是她没有。后来,我的虚伪面具被撕破了,我那时正和她一起在石头上洗衣服,她问起我,我低头不敢看她,就看水面上漂着的树叶。我恨不得一下子跳进水里。小丽没有生我的气,她原谅了我。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定要一辈子都爱着她。
再大一些的时候,我们不再去水塘里洗头了,也不朝人家铁锅里扔树叶了。但还是经常在一块傻笑。十二岁的时候,小丽来了例假,经常弄脏裤子。我很晚才来例假。比小丽晚了几年。她会告诉我一些这方面的事情,在一块洗澡的时候会互相看着对方的“那个”,看着看着就笑。
初二那年,也是青春里最短暂的一年。暑假快来临的时候,小丽辍学了。她剪了一头短发,不再那么快乐了,出门总是要跑。路过我家门口前就跑过去。我从屋子里头走出来,看到了她消失的一头短发,心里很失落。那年夏季,我们还常常一起去狗尾巴草水库,心情不好时,就一起去坟地里转转。
她去了北京。回来时很漂亮,化了淡淡的妆,脸上依然是小时候我熟悉的笑容。她一直在北京,在一家服装店里卖内衣。每逢我周末放学回家都要给她打电话,问她过的好不好,吃的好不好。那个时候她的祖父已经去世,她会在电话里跟我说夜里常常思念她的祖父,半夜醒来泪流满面。我上了高中,有一回她回家,来学校里看我。我们只是下课那十分钟匆匆见了一面,她必须要走了。她是趁着家里人不注意才偷偷来看我的。我依依不舍的和她告别。小丽去了北京以后,我们见面不过数十次。她在北京。我在老家念高中。成绩并不好,在手机里经常和她说。她说着鼓励我的话。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读的专科。这几年她从北京丰台又跑了许多其他城市。一个人生活并不容易常常过的很糟糕。最差的一次全身上下只剩下一百块钱,还欠了许多钱。她很少和我说她的遭糕生活,只是我问她时她才告诉我。我理解她。有一次,被催着交房租,工作也没稳定下来,逼于无奈,跟我借了八百块钱交房租。我叫她晚点还,说不急用。她硬是不同意,第二个月就还给我了。在QQ里她问我自己是不是很差。我知道她心里很难受。我想尽办法安慰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联系,偶尔的互相关心一下。我却会把我所有在学校里不开心的事情告诉她。也很少去聊很长时间的天了,一般都是在深夜我们在QQ中说着过去,说着现在,说着自己。她说要是有一天我们中有一个先走了,那剩下的那一个该有多么难过。她说总是想着我死掉了。我躲在被窝里看完了她发给我的这一段文字,眼泪汩汩的流下来。
这样的朋友,一生中不常见。能遇见一个,那一定是千百年修来的福气,是一辈子的事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