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崔颢《黄鹤楼》有一句名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黄昏时分登上黄鹤楼,看似是日暮的壮阔之景,本该豪言一曲,却反衬出个人的渺小,于是只剩下强烈的被遗弃感,那恐怕除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怆然而涕下”之外,更容易想到天下之大,自己的家乡在哪里?
西晋太康末年——公元289年的一天,陆机、陆云两兄弟洛阳城外的郊野骑着两匹马,一前一后地朝前走着。二陆出身名门,外曾祖父为东吴孙策,祖父陆逊为三国名将,父陆抗曾任东吴大司马。公元280年,晋武帝司马炎出兵灭了东吴,陆机、陆云被迫做了西晋的子民,本是显臣后代,却朝夕沦为敌国遗民。此等国仇家恨无法外发,于是内化,退居故里,闭门读书10年。
似乎走上仕途、求取功名成了二陆无法避免的命运,他们上路了,背着“亡国者”的隐痛上路了。此去背井离乡,早已注定了日后“八王之乱”的悲剧,而此时兄弟俩心里更多的是纠结复杂、忐忑不安。此后“二陆入洛,三张减价”,得张华赏识,文才盖世、仕途腾达,只是身在洛阳,而非华亭。恐怕陆机的《拟明月何皎皎》,并非只是沿袭原作,也是内心的真实写照吧:
“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凉风绕曲房。寒蝉鸣高柳。踟蹰感节物。我行永已久。游宦会无成。离思难独守。”
远行洛阳,想家吗?想。回家吗?不回。置身异乡,多的是天高任我飞,多的是少年壮志、意气风发、激扬文字;而故乡呢,是“故国”,是苦读10的读书台,是不再的辉煌。所以只能努力置身异乡,只能成为一个不回家的流浪者。异乡的山水只会更加让人联想到自己生命的起点,越是置身异乡越会勾起浓烈的乡愁。乡愁越浓却越不敢回去,最终越不回去越是把自己和故乡连在一起。对于远行者而言,自己梦中的家才是深刻意义上的家,现实的荒败,只是一个和家乡同名的地方。
二
唐天宝七年,诗人李白在江上路过时远远地看了看天柱山,便立即把它选为自己的归宿地:“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虽说小昆山还未能与天柱山相提并论,可也有让人想在此处安家的魅力吧。“出玉”之昆冈古有白驹泉、玉光亭;相传白驹泉水清可鉴毛发,乡人掬水洗眵,可治目疾。乾隆帝曾密访昆山,在此系马饮水喂料,并在石板上书“白驹泉”三字,附诗一首:“铁笔点顽石,龙马饮玉泉,晶滢三尺水,照罢一身寒。”八角玉光亭,顶部用玉色石灰作材料,如道巾状,每瓣有榫口镶合,饰以花纹,可谓精美。只是再美的东西也抵不住世事变迁,玉光亭毁于清末,白驹泉也在反右的年代里默默陨落。后人只闻其名却无处凭吊,比美人迟暮更残忍。
本已荒芜,任蛇蝎横行、豺狼出没,坟冢堆砌,今日之昆山,成了要买票的景点,先祖的坟地成了挡路的障碍,清末以来多有筑铁路迁祖坟的,如今筑山路迁祖坟的事也落在了自己头上。
稍稍读过书的中国人大概没有不会背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可他一生都在旅行,回乡并非一件难事,而是不愿回家,愿做流浪者。1934年,三十二岁的沈从文因为母亲病危从北平返回湘西。阔别十八年的家乡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美好纯粹的样子,重回故土的沈从文在给妻子张兆和的信中写道:“这里一切使我感慨之至。一切皆变了,一切皆不同了,真是使我这出门过久的人很难过的事!”没错,“故乡是用来怀念的,故乡是用来美化的,故乡是用来失望的。”
三
如果家只是一屋一床,那何处不可为家。可偏偏在出走者的眼中,家就是自己心里、梦里的家,那是一种精神寄托,而和真正物质上的那个家已经相去甚远。
这是一个变迁的时代,年轻一代怀揣理想走出农村,走向城市。社会的变革带来迁徙和远行,义无反顾或无可奈何,这是一首无言的史诗,哽哽咽咽、回肠荡气。
沈从文回到北平,开始动笔写《边城》,那是一场关于一条河、一个女孩、一条狗的故事,更是一个漫长的梦。明知不可追溯,也要造梦,造一个梦中的过去。
像我这样的90后恐怕不会再唱像“我想有个家”这样过时的歌曲,我们甚至对家的定义都已经模糊,可我们依旧需要一个精神的家园。多年来,我常常写关于故乡的文字,故乡在我的笔下愈描愈深,我也在追述那个梦里的家园,那个被美化过、被失望过、被怀念过的故乡。
从古代诗人到21世纪的年轻人,都在小昆山清寂的山道上反复想到的,竟是这样一个哲学命题——家。而“家”这样的概念,渐渐变得熟悉而陌生,亲切而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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