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写下这个题目时,想起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过他的母亲:一个总忧心忡忡,为自己轮椅上的儿子操心一辈子的老母亲形象。史铁生说“母亲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了,就早早地召她回去。”严歌苓曾写过《一个女人的史诗》,我也想好好写写自己母亲这一生,如今已经55岁的她,想为她留下些什么。
每每回忆过去的事,就像沿着一段荒径去在野草堆里寻一块块坍圮的石碑,上面的刻文已经漫漶不清,只能根据有限的印象去努力记起一些重要的事。就像在江淮平原的南通狼山附近发现的骆宾王墓,当初也只是被人偶然在荒草里掘得一抷黄土和写有“唐骆”的半截石碑,后来才有了后人悼念的去处。
母亲在我记忆中的样子也像一块久经风霜的石碑,很少有人去寻,似乎注定被遗忘,但永远屹立在我的目光里。
母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我们以前生活在武汉一个偏远的乡下。那里没有飞机,没有汽车,到处都是泥巴路。那时的生活很苦,自己没多大体会,感觉农村的小孩都是那样过,当然父母们的体会肯定不同。
夏天,飞机总挂着一条长长的白色尾巴从寥廓的天上飞过,仰着头盯着那条尾巴越变越长,然后渐渐泛开轮廓模糊的斜到天边,那时还以为比较好的飞机飞起来时就会带上看得见的尾巴。农村几乎每一户都有一辆二八杠的自行车,大人们骑着它一起去地里干活又骑着它从地里回来,母亲那些年就总是侧着身坐在车后面,那时觉得自行车用处太大了,乘人驮物都可以;一遇到下雨天,各家门前的空地就变得泥泞难走,自行车印、脚印、鸡爪印、牛蹄印,好像任何东西都能在上面留下些什么,当然也会留下我们几个小孩子四仰八叉摔在地上的印记和哈哈大笑的余音。
小孩子总把一切都想得那样简单,简单的童年生活最是无忧无虑,总让我怀念。
小时候母亲下地干活总带着我,我总爱黏在她身边。特别小时的记忆总是模糊的,但要说起最早的田间记忆,那就是感觉有段时间自己好像总误闯入了一个不见人影的奇妙世界,那里像一片茂密的森林,但不见树干,到处是缠住自己阻挡自己前进的藤蔓。我清楚的记得自己一边扯开挡在前面的藤蔓,一边两个腿不停蹬着往前爬。那里没有水,林中到处是风声,一阵阵的,哗啦啦的,又像雨声。爬到稍开阔的地带我会逗留上一阵,地面是落叶铺成的柔软的床,就那样躺着看从藤蔓的缝隙里射下来的天光,感觉自己就创造了一个世界,特别安全,不管外面是阴天还是晴天。
后来听母亲说,小时候我太皮,放在田间地头一眨眼就不见了,找到时总发现我钻进了地头的田沟里。
母亲从那时起就一直是弓着腰的样子。有时插着腰,有时挥动着锄头,有时腰间系着蛇皮袋摘棉花或者蹲下来拔草,沿着平行的田垄走过去,是沉闷压抑的画面。
刚开始她还离我很近,一抬头就能看见,我也很安心;后来再抬头发现她离我远了,身体越来越小,动作也慢慢看不清,我就有些焦虑;后来再抬头用劲去看,就真的一片茫然了。没了牵挂,我就开始自己在地里找乐子折腾起来。
曾给自己捉到的虫子起过各种名字。记得有一种肚子大头尖尖而且会飞的绿色昆虫,我叫它“活宝”。也抓过蚱蜢、蛐蛐、蚯蚓、蜘蛛。这里所说的蜘蛛体型就比蚂蚁稍大些,个头若是赶上苍蝇的我是绝不敢的。其中捉到自己特别喜欢的“朋友”自然会起些亲切的名字。名字是记不清了,后来是母亲告诉我了一些。
其中土蛤蟆是自己那时经常爱抓的一种小动物,比常见的绿色青蛙体型要小很多,全身土灰色,在地里藏起来时极不易被发现。它不是癞蛤蟆,皮肤光滑,不会分泌让人恐惧的白浆,后来知道土蛤蟆也是青蛙的一种。
捕捉土蛤蟆并不容易。我常在田间的草丛里来回的走,仔细的盯着脚边的动静,把它从隐蔽的地方惊出来。它动作极快,一下就能跳好远,我常常是吃力的跟着它后面一直跑。田间犁过的土地被太阳晒干后并不比沙地好走许多,脚踩上去很吃力,自然也跑不快。土蛤蟆总是连续跳几下,就从一边的草丛跳到了另一边的草丛里。因此,常常沮丧。
捕捉的次数多了,也有了些经验。我开始知道不能一直在后面追,要悄悄潜伏靠近,距离足够近时就可以发起致命一击,像狮子捕捉羚羊一样,当然我并不为了吃它。在确认过它跳起落下躲起来的地方后,我会放轻脚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地方一点点靠近,当再次确认它可能躲进的某个泥块的缝隙,距离足够近时就会纵身一跃,趴在土里,双手死死的捂在地上。这是它会跳出出顺势跳进我的手心里,但很多时候还是会从我双手和地面围合的各种缝隙里逃脱。
仍记得很清楚,凡抓到一只我都极开心,跑到母亲面前展示给她看,告诉她我是如何艰难的捉住它的。她的头发早已被汗水浸湿变得凌乱,黝黑的脸上还是能看到因为长时间弓腰而憋得通红,额上的汗不停地从脸颊滑下滴在粗糙的黄土地里。她一边不停的用袖子擦着汗,一边喘着气夸我厉害。
她的眼里总布满血丝,她曾告诉我说是遗传,因为外婆的眼睛也是。虽然爱皱眉时,眼眶变成了三角形,但她的眼神总是很坚定。就那样,我总爱静静地看着她。
母亲那时能弯腰在地里连续干上大半天的活,总是默默地做着,大夏天常两三个小时才回地头喝上一口水,她走过的田垄总是很干净,除了一颗颗站姿挺拔的庄稼苗。我一直认为她比我厉害多了,但从未夸奖过她。
后来上了小学,每到放假时都会帮家里务农。每个暑假记忆最深的就是每天的务农任务:下地拔草并要结实的装满一整个蛇皮袋。“脸朝黄土背朝天”是后来上了中学才知道的这句话,但其中的苦自己那时候算是尝到了一些。
夏天我们总是趁着太阳没升起来时就下地干活。天刚刚亮,田间的早晨微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冷,偶尔听到的几声短促的鸟鸣总是显得旷野格外寂静。我们总是下地干活最早的一批。
干起活来,身子渐渐暖和后就进入了正题:日拔一袋草,没那么难。
上午九点左右天气就开始燥热起来,虽戴着草帽,但渐渐爬上来的太阳也开始发挥威力。斜过来的太阳光总是照在脸上或者脖梗,不一会就开始发热发烫,最令人烦闷的是蹲在地上不一会就汗流浃背,还感觉不到一丝微风,总要站起来才能感觉到它吹过汗津津的脸颊带来的暂时凉爽。总要长时间的弯着腰或蹲着,不一会就觉得自己是一个被烧热的铁球,愈发躁动不安。
时间临近正午,太阳已经走到了最高点。杂草似乎永远拔不完,那个蛇皮袋被一次次装满又压实似乎永远也装不满。上面太阳烤着,下面田里冒起来的热气将黄土都熏得焦脆,何况是人,向四周看,空气都像要逃走一样,扭曲着远处的人影。母亲早已把我远远的甩在身后。四周已听不见鸟叫,只有永远以一种频率嘶吼的蝉声。那是总认为干农活时,人都很沉默,或许是怕一开口就想喝水休息误了功夫的缘故吧。
脑袋晕晕的,脸上烫得可以煎一块鸡蛋,当然那时也想不到。中午就是回家吃饭的时候到了。往往提醒母亲过后,在树荫下歇上半个多小时,站地头朝她喊过好几次后她才插着腰慢慢得走回来。
有时到了中午母亲会让我们自己先回去,说着下午给她带一些过来进行,她总是话都没说完就转身弓下腰继续埋头干活了。那时感觉母亲是铁人,好像永远不会累也不会倒,比很多男人都厉害。当然这些话是肯定不会对她说的。
下午两点多,我们在家躲过一天最热的时候才从家里出来,拿上饭给她带去。太阳火辣辣的,刚一暴露在阳光下脖颈就感觉被晒得生疼,公路两边的树叶都耷拉着。时有载满砂石的大卡车从田间的公路上开过,来往的卡车扬起的灰尘像能遮天蔽日的暴风雨一般把天地搅得混沌昏黄,我们也总被隐蔽其中,捂着鼻跑过好长一段路才能渐渐从这片迷茫中出来,脸也总被憋得通红。
母亲仍在埋头干活,不管马路上是否有车经过,是否有喜鹊停在靠近人的枝丫上怪声怪气的叫着,是否有人在不远处大声聊天……通通一切她都听不见。有时我站在田头喊她来吃午饭,几次不应我就恼了,跑到她身前冲她大喊,她才直起身露出大门牙对我笑笑。问她一直干到不饿吗,她说还好。好像我问的很多问题她都这么回答。仅管此时她帽沿下的头发经汗水浸泡后熨帖在脸颊两边,瘦弱的身子随着大口的喘气晃动着。她沉默着,看着她安详的脸,我猜想她正享受着风吹走全身灼热,并不想多说话。
天快黑时我们才一起回去。那时乡间的小路就有些看不清了,我们会避开一段公路去走这些田间小路。不知道多少次我们是摸着黑往回走,我们肯定是下地干活最晚回去的一批。蝉也歇着了,天地都静了。路上草丛里幽幽的蛐蛐声是这片田野的睡眠曲。还有几只没栖宿的蜻蜓旋转着从眼前飞过,蝙蝠开始在四周活跃起来。四个人的背影在苍茫加深的夜幕下却并不显凄凉。我们聊着白天发生的事,聊着明天要做的事,聊着这生活告诉我们的一切,仅管这一切是那样简单。
挨不住饿的我们会在天快黑时就准时动身回家,有时母亲会执意要锄完身边最后一亩地或干完最后一点其它的活才肯,拗不过她的我们索性就先回去了。她似乎也总能在黄昏回家前找到手边还余下的一些活,那时还觉得她好麻烦。
吃过晚饭已是晚上八点多,除了我家屋檐下的灯还亮着,村里大家都早早的关上门,一家人围在一起看电视了。母亲却迟迟没出现在村口,没见她扛着锄头回来。
我跑到村口的斜坡那儿等她。几年前各个村开始修路时,通向我们村的路也全都铺上了石子,但仅仅是石头而已,一直未见施工队过来认真地倒上水泥砌成真正的马路。
常常这一路的石头在车轮下或脚掌下被压得嘎嘣响,我们男孩子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常捡起几块石头漫无目的的瞎扔,并练得一个帅酷的姿势收尾。
这是白天扔石子的乐趣,晚上自有晚上的玩法。
在村口的石头斜坡上,大晚上这是我能一个人走得离家最远的地方。夜里的村头总是黑森森一片,村头右边的一大块荒坟场虽然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那儿,但晚上还是能辨识出那些死寂压抑的轮廓,还是会让人心有余悸。
我在村口的斜坡上总是盯着母亲可能出现的地方,黑乎乎的斜坡下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池塘,我站在岸边神经兮兮的提防着,怕这池塘突然爬出来什么可怕的东西一口将自己拖下去。后来我发现将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往石堆里砸就能看见火花时,我就变得兴奋,也不害怕了。主要那火花总能在自己使劲全身力气爆发出真正力量时就能被创造出来,让自己很有成就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时间久了,胆子就大了。那时村里每到夜晚就总能听到村口断断续续的“哐、哐、哐”石头的撞击声,我一次次数着从石子见蹦出的火花,一直等到母亲从这片池塘深处走出来,这哐当声才消失。
或许那时我还想让这石子猛烈的撞击声传到远方,传到可能深夜仍走在旷野小路上的母亲那儿。或许她也如同我一样有过一丝害怕,但这声音能驱逐牛鬼蛇神,让人平安归来。
突然想起史铁生在《我与地坛》描写的一个场景:
“还能看见:苍茫的天幕下走着的小恒,前面不远是小恒妈妈踽踽而行的背影。或者还能看见:小恒紧走几步,追上母亲,母亲一如既往搂住他弱小且瑟缩的肩膀。荒风落日,旷野无声。”
多年后我仍在想像母亲那些年那些夜晚是怀着怎样的想法和心情自己独自一人扛着锄头走在看不见去路也看不见自己的夜幕下。我被她落在身后好远好远,也没追上去。她眼里布满血丝但眼神坚定,独自一人向黑夜走去。她要跨过沉沦的一切向苦难开战,她总要迎接黎明。
我要追上自己的母亲,搂住她瘦弱的肩膀,为她留下些什么,至少把当年那些没能开口对她说的话好好对她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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