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从小缺乏爱,长大就容易变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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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爱的家庭是产生邪恶的温床。
邪恶是怎么产生的呢?
杰出的瑞士心理医生爱丽丝·米勒说:
要想彻底消灭邪恶,就必须从每一个婴儿一出生时开始,因为只有一开始就体验过爱和尊重的生命,才知道如何去尊重其他生命,也才不会用伤害别人的方法来满足自己。
这段话告诉我们,缺乏爱的家庭是产生邪恶的温床。邪恶是为了维护病态的自我,不遗余力去控制别人、压制别人,甚至不惜扼杀别人的生命。维护病态的自我,也就是恶性自恋。那么,人为什么会形成恶性自恋呢?一般来说,正常的自恋是一种防卫现象,它是保持自我不受侵扰的本能,所以,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定的自恋倾向。不过,正常的自恋,并不是死死地抱着固有的自我不放,而是能够不断突破自我的界限,获得心灵的成长和心智的成熟。但恶性自恋则与之不同,恶性自恋不愿意放弃固有的自我,顽固坚守陈旧的过去,宁愿牺牲别人,也不愿意改变自己。那么,这种心理特征是怎么形成的呢?其实多半来自婴幼儿时期的恐惧。
当婴儿剪断脐带,从母亲的子宫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时,心中充满了恐惧。这时,正常的父母凭借本能就会知道婴儿的需要,他们会给予婴儿无微不至的关怀,还会不停地抚摸他(她),给他(她)哼唱儿歌,消除他(她)内心的恐惧。但是,如果父母不称职,他们漠视婴儿的情感需求,甚至虐待婴儿,婴儿就会恐惧不安,缺乏安全感。这些婴儿即使长大成人,其心中的恐惧也不会消失,他们(她们)终其一生都会去寻求父母的呵护和抚摸。换言之,这些人成年之后,其心理特征还停留在婴幼儿阶段,内心缺乏安全感,会不择手段去控制别人。在他们(她们)看来,只有牢牢控制住别人,自己才会感到安全。为了这种已经过时的自我,他们不管不顾,不会去考虑别人的感受,也不在乎是否会伤害别人,甚至还会达到无恶不作的地步。
在这一章中,我将详细讲述雪莉的案例。通过这个案例,我们会明白一个道理:从小缺乏爱,长大就容易变坏。
5.1恶性自恋的人,常常藏得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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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莉35岁那年,第一次来到我的诊室,向我寻求心理帮助。她向我倾诉了与男友分手的痛苦。根据我当时的判断,她并没有太严重的忧郁症。在我看来,她也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雪莉小巧玲珑,女人味十足,但论长相,充其量算是个中等美女。机智幽默的她在生活中却事事皆不如意。她总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上个普通大学都不能正常毕业。所以,她只好放弃学业,自谋生路。起初,她在教会担任义工,由于她优异的表现,一年之后受聘为教会教师。但她只干了六个月,就被教会牧师辞退了。她说自己之所以会被解雇,主要是因为牧师出尔反尔。姑且不论是不是牧师的问题,我所知道的实际情况是,雪莉被辞退是常有的事情,很难说每一个雇佣者都和那个牧师那样出尔反尔。雪莉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正在做接线生,这是她刚找到的一份工作,此前,她已经换过七份工作了。诊疗过程中,雪莉还向我叙述了她的前一段恋情。但通过她的叙述,我发现,虽然她说已经与男友分手了,但他俩仍处在藕断丝连、纠缠不清的状态!雪莉承认,在生活中,她根本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
像雪莉这样因为不断受挫而来寻求帮助的患者很常见。雪莉的症状只不过比一般缺乏成就感的患者更明显一些罢了,绝非罕见。当时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会是最令我头疼的一个病人。
在对雪莉的背景进行了进一步的了解后,我发现她对自己的父母很有看法。雪莉的父母除了能在金钱上给予她尽量的满足外,在其他方面,似乎没让她感觉到更多的温暖。雪莉的父母只在意那些继承来的财产,对雪莉和她的妹妹爱迪则漠不关心。雪莉的母亲是狂热的天主教徒,成天口口声声念叨着仁慈,却毫不仁慈,整日对丈夫怀恨在心,从不为此愧疚与忏悔。她的母亲每星期都会不止一次地对她的孩子抱怨:“要不是为了你们,我老早就离开他了!”雪莉用嘲讽的口吻对我说:“十多年前,爱迪和我就已经不住在家里了,但她至今依然没离开。”
爱迪现在是个同性恋者,雪莉则声称自己是双性恋者。这引起了我的警觉,一般来说,如果女儿从小对父亲产生了绝望的情感,她们就不会信任男性,进而会改变自己的性取向。在银行工作的爱迪虽然算得上事业有成,但她总是郁郁寡欢。而雪莉则稍不顺心,便把怒气指向父母:“就是他们俩把我害成这样的!我爸只关心他的股票,而我妈成天就知道唠叨,要不就是念诵她的祷告手册。”在雪莉的描述中,她的父母是缺少爱心甚至不负责任的人。
我和雪莉之间的交流进行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开始感到困惑,因为我发现雪莉的表现与其他患者都不一样。
在一般情况下,与病人交谈五六个小时后,心理医生至少会发现一点问题的症结,并可以初步归纳出一个临时性的诊断结果。但我与雪莉交流了48个小时后,却找不出她的问题的根源。我猜她可能是缺乏成就感吧?可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又向雪莉问了一些我设定好的问题,在得到她的回答后,我产生了一种挫败感。我在心里罗列出的这些问题,是为了证实我的诊断结果的,但雪莉的回答没能让我得出任何结论。例如,我怀疑她得了“强迫性神经官能症”,所以,针对一些强迫性神经官能症的症状向她提问,比如,问她是否具有某种固定模式的反复性行为?雪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她仔细地向我描述了自己青春期初期的一些惯性小动作。她指出,刚上初中时,她必须整理布置好房间,才能够安心上床睡觉。在十三四岁时,每天清晨起床,在刷牙之前,她总会在床上弹跳,并达到9英寸的高度。她说:“但是当我到了15岁时,就开始觉得这些行为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所以,就不再做这些傻事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过类似的行为了!”
听了这些之后,我感到更困惑了。在后面36次的治疗中,这种困惑感始终伴随着我,直到我对雪莉的个性有了一点了解后,我的困惑才稍稍减少。
我记得,在治疗进行到第九个月时,有一天,雪莉交给我一张用来支付上个月诊疗费的支票。我注意到支票的开户行与前几次不同了,便随口问道:“你换开户行了?”
雪莉点头答道:“是的。我不得不换了。”
我疑惑地问道:“不得不换?”
“是啊,我的支票用完了。”
“你的支票用完了?”我更不解了。
雪莉似乎微微嗔怪道:“难道你没发现我给你开的每一张支票上的图案都不一样吗?”
我回答:“噢,没察觉。但这跟你换开户行有关系吗?”
“你真够迟钝的呀,”雪莉解释道,“上一家银行的图案都被我用光了,所以我就得另换一家银行开户啦,这样才有新图案呀。”
我愈发摸不着头脑了:“你为什么每次都必须给我不同图案的支票呢?”
“因为这能表现我对你的爱。”
“表现你对我的爱?”我一头雾水。
“是的,我不愿意重复地付给同一个人相同图案的支票。我的上一家开户行的支票只有八种不同的图案,而这次我应该付给你第九张支票了,所以,我是因为你才不得不换开户行的。当然,除了你以外,为了电子公司,我也得换银行。”
我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什么好。按道理,我这时应该立即顺着她的话题与她讨论关于“爱”的问题。但由于我对她这种毫无必要却严格坚持的行为感到怪异不已,所以禁不住委婉地表达了我的意见:“听起来这是你的一个固定行为模式。”
“我承认这是一种固定的行为模式。”
“可是,我还以为自从你过了青春期后,就已经没有固定的行为模式了呢。”
“不,我现在仍然保持着很多固定的行为模式。”雪莉显得很得意。
在接下来的几次会诊中,她陆续地把她的许多习惯性行为都告诉了我。看来,她确实至今仍在重复着许多固定的行为模式。她所做的每件事几乎有固定的行为模式,而这正是强迫性人格的典型特征。由此可见,雪莉患有的是强迫性人格异常。我问道:“既然你有这么多固定模式的行为,为什么四个月前我问你时,你却说没有呢?”
“因为当时我还不够信任你,所以不想告诉你。”
“所以你就撒了谎?”
“是的。”
“你是花钱让我来帮助你的,你一小时要付给我50美元。但你却不说实话,那我怎么帮你呀?”我反问道。
雪莉戒备地看着我:“我之所以会对你有所隐瞒,是因为我还无法确定,你是否做好了接受实情的准备。”
我本以为,既然雪莉已经向我坦白了她的惯性行为,在接下来的会诊中,她会对我更加言无不尽。但事与愿违。在未来的治疗期间,她顶多会在犹豫不决中,偶尔将个人的二三事对我透露一下,我越来越觉得,她是一个“活在谎言中的人”。总体而言,雪莉仍像个谜,而我的疑惑也仍然未消,这可能正是她所想要的。她坚持保持这种不坦诚相对、蓄意隐瞒的应对方式,大概就是为了控制局面。我对她了解得越深,就对她那令人费解的本质,越感生畏。
5.2雪莉所说的爱,更多的是一种控制和操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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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莉在对我坦白她的固定行为模式后不久,便开始向我表达强烈的爱意。
起初,我对她的表现倒不是感到太吃惊,因为这种现象,在患者身上经常发生。雪莉作为患者,每次都如约前来,并按时付费,她肯定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心灵获得成长;我作为心理医生关怀雪莉,认真地倾听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关注发生在她身上的每一件事,为她投入心血,迫切地希望她的心灵早日获得成长。在这种情况下,心理医生又是异性,患者对医生表现出好感甚至是爱意,是很正常的事,也是人之常情。尤其是对于那些在童年时期,未能圆满顺利克服“恋亲冲突”的患者,面对这种情况,往往会表现得更为突出。
恋亲冲突,是指所有健康的儿童在某一特定时期,都会在潜意识中对异性父母产生一种性欲念,一般在儿童四五岁时,他们这种性欲念会达到高潮。而实际上,由于自己的弱小,也由于伦理的束缚,儿童不可能真正与自己的父母发生性关系。因此在儿童的心里会产生强烈的冲突。这种冲突使他们陷入痛苦和恐惧中。正常情况下,父母会以爱的方式引导孩子认识到自己的弱小,认识到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恐惧其实是心灵成长过程中所必须接受的历练。只有勇敢地面对这种痛苦和恐惧,才能真正获得心灵的成长,也才能真正长大。在爱的力量推动下,他们渐渐战胜了心底的痛苦和恐惧,并且坦然地接受自己弱小的事实,并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长大。这样,当他们成年之后,就能坦然地面对自己的爱恋,开始正常的两性生活。而那些在童年时期没能顺利解决恋亲冲突的患者,必须有机会重演恋亲冲突解决的过程,才能继续成长。在心理治疗领域就专门有一种治疗方法是重演恋亲冲突解决的过程:患者必须先将自己视为心理医生的孩子,然后像儿童一样,学着放弃将心理医生视为性爱对象,从而慢慢解决恋亲冲突。整个过程若进展顺利,患者可以在此过程中得到情绪疏解,享受心理医生提供的父母般的关怀,并顺畅地将医生的正确价值观变为自己的行为规则。
然而,这种治疗方式在雪莉身上却行不通。
我隐约察觉到,我对雪莉的辅导之所以进展不顺,是因为我已经开始对她产生了反感。反感是我的一种自我防卫,目的是避免被伪善和邪恶的人所伤害。对我而言,这是从未有过的经验。从前,当一位有魅力的女性对我表达爱慕时,我想的往往是如何予以回馈。我不否认自己也会对她产生性方面的欲望及幻想,但这绝对不会影响我的判断,也不会使我忘记自己作为心理医生的职责。正确地对待那些对我付出爱的病人,对我而言,从来都不是一件难事。
但与雪莉的相处,使我产生了不同以往的感受。我不但对她毫无性欲望,而且相反,只要一想起和她发生性关系,我就想作呕。甚至连碰她一下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中时,我都会产生反感,感到恶心。情况愈来愈糟,我想要与她保持距离的念头与日俱增。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我意识到,也许我的这种反感,并不来自于性欲反应,因为反感雪莉的不止我一人。有一位极具洞察力的女病人,在一次会诊刚开始时就问我:“在我之前见你的那个女士也是你的患者吗?”
她指的是雪莉,我点了点头。
“这个人让我毛骨悚然。虽然我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每次她只不过是进入候诊室、拿起她的外套就离开了,但不知为什么,她让我浑身发毛,感到害怕,只想躲着她。”
我暗示道:“也许是因为她不够友善吧!”
“不是的……其实我也不愿意贸然和其他病人攀谈,但说不好,她好像有一股邪恶之气。”
我吓了一大跳,问道:“她外表看起来并不怪异,对吧?”
“不怪,她与一般的正常人没两样!穿着讲究,甚至看起来像是一位专业人士。但是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让我害怕。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问我邪恶的人是什么样,我第一个就会想到她!”
起初,我之所以认为我的反感来自于性欲反应,是因为雪莉在会诊期间格外大胆、开放地表露了她的性需求。通常对我有意思的女病人一开始总会羞羞答答,甚至躲躲藏藏,雪莉却截然不同。雪莉经常对我隐瞒事实,其实,她的企图昭然若揭——不过是想借此引起我注意!
“你真冷漠,”她一开始便用兴师问罪的语气责怪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抱我!”
“如果你需要安慰,那么也许我可以抱抱你,”我回答,“但是我感觉你的这种要求带有性企图。”
“你也太较真、太死板了吧!”雪莉大声叫道,“我到底是想得到性方面的安慰,还是其他方面的安慰,有那么重要吗?不管是哪一方面的安慰,我都需要。”
我不厌其烦地向她解释:“如果你想得到性安慰,可以找其他人,大可不必专盯上我。你向我付费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更专业的关心和帮助。”
“我感觉不出你的关心。你又别扭又冷淡,一点也不热情。你这么冷冰冰的,怎么能帮我呢?”
我也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雪莉让我很不自信:我到底适不适合担任她的心理医生呢?
雪莉经常鬼鬼祟祟,她对我的爱欲,甚至带有侵扰的意味。夏季时,她总会提早来到诊所,坐在花园里候诊。当然,如果事先经过我的同意,我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因为我和妻子也都很喜欢亲近自然,亲近花花草草。可是她经常不经过我同意,就擅自前来。有好几个夜晚,我都透过窗子发现,雪莉在与我没有约定的情况下,将车子停在我家门前,她坐在漆黑一片的车内聆听轻音乐。真让人不寒而栗!每次我问她时,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你很清楚我爱你,想要接近自己所爱的人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事!”
这种“不期而至”还不止发生在诊所花园和我家门前。某日,我走进办公室,赫然发现雪莉正坐在那里看我的书。我问她怎么待在这里?她回答:“这是候诊室,不是吗?”
我说:“当你与医生有约时,这里是候诊室,在我不出诊时,这儿属于我的私人处所。”
雪莉泰然自若地说:“对我而言,这里就是候诊室,既然你把家当作办公室,就要做好丧失一些个人隐私的心理准备。”
在我确定她来找我并无适当的理由后,我不得不对她下逐客令。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被别人猛献殷勤,却感觉自己像个处于强暴阴影之下、充满恐惧的弱女子。事实上还有比这更过分的,雪莉曾有两次在会诊后紧紧地抓住我,若非我及时将她推开,她还想要抱住我!
经过一番判断,我又有了新的看法。我认为雪莉最根本的问题还不在于恋亲冲突未得到正常解决。因为解决恋亲冲突宛如建造大厦的底层,而在底层之下还有地基。如果地基不牢固,底层自然也会随之出现问题。所以,我们应该先找到儿童无法解除恋亲冲突的原因。这个原因应追溯到儿童四岁以前,即所谓的前恋母期(口欲期)。那时他们若得不到双亲足够的爱及关心,就无法顺利地解除恋亲冲突。雪莉的母亲没有对自己的孩子付出足够的爱。雪莉从小到大都没有过父母将她抱入怀抱的记忆,由此可以断定,她的早期情绪的发展就是不健全的。这一点从许多迹象中都能看出来,比如,她经常梦见乳房;在饮食方面,她总是喜欢吃一些奇特的食物;与他人共餐时,她往往会选择与众不同的食物。从精神分析的观点来看,雪莉的问题不是出在恋亲阶段,而是出在前恋亲阶段,她的症状很可能是“前恋母期口欲滞留症”(pre-oedipaloralfixation),也就是说,虽然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成人,但是心理特征还停留在婴儿期。
雪莉渴望抚摸我和被我抚摸,这其实是一种渴望母爱的表现,因为她在脱离母亲的脐带后,一直没有享受到温馨的搂抱。但我对于她期待被抚摸的欲望倍加反感,甚至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个威胁。面对她的殷殷期盼,我应该怎么做呢?应该为了治疗,克服我的反感,在这件事上满足她吗?应该让雪莉坐在我的膝上,搂着她、爱抚她、亲吻她、抚摸她,一直到她心中不再有此欲望为止吗?
应该?还是不应该?我经过仔细斟酌,最后想通了一些事。我悟出,即使我愿意将雪莉当作生病、饥渴待哺的婴儿来照顾,她也不愿意接受这种爱。她不愿意被我视为儿童,更不用说婴儿了!换言之,她从来就不愿面对自己的问题,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饥渴的儿童,而是一直把自己当作思春的成年人。我不断尝试各种不同的方法,包括让她躺在沙发上,引导她像小孩子一样,以较为被动、充满信任的姿势对着我,但是我的努力全部白费。整整四年的疗程,雪莉始终坚持以“主控全局”的姿态面对我。我希望雪莉能像一名稚龄儿童一样,享受我父母般的照顾,而不是性欲上的满足,但是她不愿意,因为那意味着她得将控制权交给我,而她必须分分秒秒紧握住控制权。
在心理治疗的过程中,我们会要求病人在适当的时候退化到某种程度。这是一个高难度的任务,因为对病人来说,这样的要求令他们害怕。想要让一个自认为独立自主、心理成熟的成年人回到童年,行为举止呈现出依赖、敏感、脆弱的状态,绝非易事。一个人童年时期的饥渴、痛苦及受创感越深,在治疗过程中,就越难回到童年阶段。然而,回到童年阶段却是解决这种心理疾病的唯一办法。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只有回到童年,才有可能痊愈,否则,病人便如同没能重新打好地基的危楼。道理就这么简单——不退化就无法成长。
雪莉之所以接受了很长时间的辅导,却丝毫未见好转,我所能找出的唯一原因就是这个——她无法退化到童年时期。通常成功退化的病人,与治疗之前相比,行为举止会表现出180度的大转变。处在退化状态时,他们会显露出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散发出一种令人毫无戒备心理的纯真气质。但并不是在退化治疗的过程中,始终只会呈现出这一种状态,这种气质是可以收放自如的。这时,病人与心理医生之间的互动不仅流畅顺利,而且充满了欢快与愉悦,这就是一种臻于完美的充满爱的母女关系。倘若雪莉能退化到这种状态,如果她有需要,那么毫无疑问,我同意并且很愿意让她坐在我的膝上,满足她的一切需要。但我在她身上丝毫找不到这种境界的影子。虽然她的内心状态与婴儿没什么两样,但是她一点也不纯真无邪,也不能让人真正放下戒备。在接受治疗的三年中,她始终固执地坚持病态的自我,虽然前后也有变化,但最后的表现像个思春的成年人。三年后的某一天,雪莉突然对我说:“我还是想不通。”
我问:“想不通什么?”
“为什么孩子不能与父母发生性关系?”
我再次不厌其烦地对她解释,父母的职责是协助孩子独立,但乱伦关系会阻碍孩子脱离父母、健康成长、获得独立。
雪莉说:“但你并不是我父亲呀,所以我和你发生性关系不算乱伦。”
我回答:“我虽然不是你父亲,但我扮演了你父亲的角色,作为心理医生,我的责任是帮助你成长,而不是满足你的性要求,这种要求你可以从其他同辈人身上获得满足。”
“我和你不就是同辈吗?”她高声反问道。
“雪莉,你是我的病人,你身上有许多毛病,如果不改掉,你会面临大麻烦。你需要帮助,我就是在帮助你摆脱这些困境,而不是跟你上床。”
“我是你的病人,可我们也是同辈呀。”
“雪莉,从心理上看,你不是我的同辈。就连最简单的工作,你都干不了几个月,到现在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你的心理简直与婴儿无异。这可能与你父母的不称职有关。总之,你现在的各种表现都说明了你还处在婴儿阶段。不要再声称你是我的同辈了!我希望你能尽量放松心情,尽情享受我对你付出的父母般的关爱。我真诚地希望用这种方式来爱你,不要再想着与我发生性关系了。雪莉,放弃你原来的想法吧。”
“不,我不会放弃的,我就是打算拥有你。”
雪莉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她想要拥有我的想法,但是我始终认为雪莉的爱并不真诚,这只是一种虚伪的表现。她所渴望的性欲只是为了填补她幼儿时期缺失的哺育经历,也就是说,她是假借性欲来满足她得到婴儿般呵护的愿望。其实,雪莉的这种现象也很常见,只不过她费尽心机地掩饰,把这种转移现象隐藏得更深、更不易识破了。我无数次苦口婆心地对她说:“其实你内心深处渴望的是一种母亲般的爱,这才是你所需要的,我也愿意给你这种爱。我认为,你应该得到这种母亲般的照顾。过去,你一直不明白真相,现在你明白了,应该尽早地把曾经缺失的母爱补回来,快把‘性’忘了吧。这方面的事,你还没准备好,你还太年轻。放轻松躺好,尽情沉浸在我的温情中,让我呵护、照顾你吧。”
但是雪莉根本不理会我的建议,她把这视为欺骗。我猜想是不是因为在童年时,她得到的母爱中就夹杂着欺骗。如果她的抗拒只是由于恐惧,那么我可以帮她克服。但我觉得,她之所以不接受我的建议,完全是她的控制欲在作祟。她不只是害怕让我扮演她母亲的角色后,会被我驾驭,更不愿意在治疗的过程中失去和放弃她身上病态的东西。这无疑是在强求我:“来救我,但是不要改变我。”她不仅希望得到他人的呵护,还希望控制呵护他的人。
雪莉在严厉指责我缺乏拥抱她的热情和欲望时,反复表示:“我只是要你肯定我一下,如果心理医生连这一步都做不到,怎么能治好病人呢?”她的话说到了重点。母亲对婴儿所付出的爱,就是以肯定为基础的。一位正常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所付出的爱是无条件的,她爱这个婴儿,只是因为这是她的孩子,而婴儿也不需要做出任何努力,便能够赢得母爱,所以母爱是一种出于天性的爱。这份爱本身就是充满肯定的声明:“孩子,你是我的无价之宝,你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价值。”
婴儿二三岁时,母亲开始把自己的期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从这阶段起,母爱的爱便不再是毫无条件的了。这时候,有的母亲会说:“你要是再撕书本,我就不喜欢你了!”“你要是再将台灯扯到地下,我就不爱你了!”“乖,到厕所去尿尿,不然妈妈又要给你洗衣裤了!”孩子在学会说“好”与“坏”的同时,也了解到只有当个好孩子,才会继续受到父母百分之百的肯定。无条件的肯定仅限于婴儿期。于是,孩子开始学着去赢得别人的肯定。一般人成长到成年时,就都已经知道这样一个道理了——要想赢得别人的爱,就必须先让自己变得可爱。
然而,雪莉有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她强求别人爱她。她不是通过改变自己的行为来赢得我的肯定,而是强求我肯定她现有的病态。她要求我满足她的那种爱,在本质上,是一种唯有人在婴儿期才能享受到的无条件的母爱。这可能是由于雪莉在婴儿时期没有获得母亲无条件的肯定和爱造成的。她在婴儿时期被剥夺了这项理应具有的权利,所以她强求我给予她这位心理不健全的成年人无条件的爱。但我可能弥补不了她的这种缺憾,因为她既要求我如母亲爱婴儿般爱她,又要求我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平起平坐地对待她,这种要求反映出她的病态。布伯认为,伪善之人总是提出脱离事实的要求,并坚持自己的主张。若无例外,她的要求是无法实现的。
雪莉其实根本就不想获救,因为她只希望被人爱,却不希望被别人改变。虽然雪莉不动声色地继续接受着治疗,但是她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向我索爱的企图,对我的建议则充耳不闻,丝毫不愿做出改变。换句话说,她既想拥有我的爱,又想继续姑息她的神经官能症——打算维持病态的自我,又获得他人的肯定。
5.3自闭,是更高程度的自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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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现在,雪莉病态的想法已经表现得较为明显了,但是,直到治疗进行到第三年,它才真正在我面前表露无遗。那时,我才了解到雪莉其实很孤僻、很自闭。
所谓心灵健康的人,是指能够适时地调整自己,使自己的行为顺从、屈服于在层次上高于自己当下愿望的意志。在某些特定时刻,人必须暂时压制下自己内心的欲念,顺从那些层次较高的意志,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适应社会。对教徒而言,这个层次较高的意志就是上帝的旨意,因此教徒常说:“依上帝的意旨,而非我个人的意志行事。”对于心灵健康的非教徒而言,这些更高层次的意志可能是真理、爱,以及他人或现实的客观情况。正如我在《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一书中对“心灵健康”所下的定义:不计任何代价,持续致力于认清现实的过程。
我们将“自闭症”定义为一种疾病,即完全无法认清现实的疾病。“自闭症”一词起源于希腊文的字根“自我”(AMTO)。自闭症患者忽视客观现实,活在自我的世界,一切以自我为中心。自闭是更高程度的自恋。
每当我问雪莉为何想与我发生性关系时,她总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因为我爱你。”我自然是始终都质疑这份爱的真实性,但这并不能动摇雪莉对这份所谓的爱的坚信。在我看来,这就是自闭症的表现。她认为每个月交给我不同图案的支票就是爱我的表现。在她心里,我和图案不重样的支票之间有着某种关联,但是这些关联全都是雪莉凭空想象出来的。事实上,我根本不在乎她的支票是否重样,她所选的支票图案与现实中的我没有任何关系。
雪莉所属的教派是以“爱人类”为主要教义的,所以她自认为她爱每个人。雪莉在日常生活中,会随时分送礼物给他人。雪莉自认为,凭借着自己这种“温馨的关爱”,她可以无愧地游走于世间。但是我对她付出的这份爱却有些看法:她在付出爱的时候,全然不顾及别人需不需要。我记得,有一个冬夜,会诊结束后,我倒了一杯马丁尼走进客厅,打算趁此清闲,坐在火炉旁翻阅信件。就在这时,我听到外面传来不断发动引擎、启动车子所发出的噪音,于是我走到户外,结果发现那个人正是雪莉。
我走上前去,她看到我后,说:“我的车子发动不了了,不知道什么问题。”
我问:“是不是没汽油了?”
“应该不会吧。”她回答。
“不会?油表的指针是多少?”
“呀,零!”雪莉似乎很愉快。
我哭笑不得:“油表的刻度都是零了,你车子还能走得动吗?”
“不一定呀,因为我的指针永远指着零。”
我问:“什么?永远指着零?难道你的油表坏了?”
“不,油表没坏。我每一次加的油都不会超过几加仑,我认为这样可以省油。而且,在不知道油够不够的时候,冒险碰一下运气也挺有意思的。我的运气通常还不错。”
“那你不幸碰到油用完的情形有几次?”我吃惊地问道。这是我在雪莉身上发现的又一个新鲜、古怪的固定行为模式。
“不多。一年之内大概只有两三次。”
“这就是其中的一次?”我略带讥讽地问道,“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你可不可以让我进屋打个电话求救呢?”
“雪莉,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这儿又是郊区,你能找谁呢?”
“工作人员偶尔也会在晚上出动。不然,还有一个办法,就是你借我点儿汽油。”
“我家好像没存多余的汽油。”
“那先从你车子的油箱里吸一些出来,这主意不赖吧!”雪莉问道。
“这应该没问题,”我表示赞同,“可我用什么吸呀?”
“我有吸油管。”雪莉开心地答道,“就在我行李箱内,我总是习惯把一切东西都备好,以防万一。”
我又找出桶和漏斗,用她的吸油管吸了一加仑左右油,汽油汩汩流入了雪莉的油箱。灌完油后,雪莉启动起车子,得意地离去了。回到屋内,我全身发抖。马丁尼倒还温温的,只是变了味道。满嘴的汽油味遮住了酒的美味。整个晚上,除了留在口中的汽油臭味外,我口中再也没有其他味道了。
两天后,雪莉又来应诊。她说自从上次会诊后,自己生活得很平静。我问她怎么看先前发生的事?
“我认为事情处理得很得当,”她回答,“我真的很高兴。”
“高兴?”我问道。
“是呀,开动脑筋,先思考怎么将油吸出来,再想如何发动车子,你不觉得这很刺激吗?就像是一场探险。最重要的是,这样的经历是我们俩一起分享的。你知道吗?这可是我们第一次携手共同完成一件事。和你一起在黑夜里干活,别有一番趣味。”
“你想知道我的感受吗?”我问道。
“你的感受?我猜应该也很开心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不为什么,难道你不觉得很开心吗?”
“雪莉,”我说道,“你想没想过,那天晚上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但因为帮你发动车子而耽搁了?”
“但助人为快乐之本,不是吗?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雪莉,”我再次问道,“我帮你的车灌汽油,你就一点也不感觉到不好意思或难为情吗?你不觉得让我帮你处理这些烂摊子有点过意不去吗?毕竟这是你自己的过失。”
“可是这又不是我的错。”
“不是吗?”
“不是!”雪莉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没想到车子油箱内的汽油会用完,这不是我的错。你一定会说我早该想到,但我能一年之内只出两到三次意外,谁想到让你给碰上了呢。”
“雪莉,”我说道,“我开车的时间有你三倍那么长,可是我从来没遇到过汽油用光的情况。”
“你认为这是件很了不起的大事吗?我认为,你有点儿小题大做了。这完全不是我的错,你太苛责我了。”
我投降了。此时此刻,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懒得再和她争论,而她从来就不会考虑我的感受。
自闭是自恋的终极形式。彻底的自恋者会认为人与家具没什么两样,都是不具有心理感受和情绪的实物。自恋者心中只认为自己最重要,即布伯所谓的唯我独尊的“自我主义”关系观。就像雪莉,她所谓的“爱”全是她脑子中幻想出来的,虽然我也相信雪莉真心地认为她爱我,但这根本就不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只是她在欺骗自己罢了。雪莉自认为自己是“照耀人类之光”,相信自己的足迹所及之处必然充满了欢笑和喜乐,但是我和其他认识她的人都认为,她所到之处总会留下一阵骚动与不安。
雪莉永远认为自己的行为很正常,而我和其他人常常被她搞得哭笑不得。比方说,只要她开车去远处,肯定会迷路。对此我感到十分不解。后来我才发现,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她的自闭症,只不过以前我把它想得太复杂了,现在我的困惑迎刃而解。
有一天,雪莉抱怨道她本来打算去纽约市,但后来不知不觉来到了纽约州的纽堡市。我说:“你是不是错过了从84号州际公路通往64号州际公路的岔道。”
“没错。”雪莉欢快地承认道,“我本来应该走64号州际公路。”
“那条路你不是走过很多次了吗,而且岔道的路标也一目了然,你怎么会错过呢?”
“当时我正在哼歌,脑子一直在想下面应该怎么唱。”
“原来是你没专心开车。”
“我不是说了,我在哼歌吗。”雪莉颇为不悦地答道。
我坚称:“雪莉,你经常迷路,每次的原因都大同小异,就是因为你不专心看路标。”
“我不能一心二用,既想着歌曲的调子,又专心看路标吧。”
“对!”我说道,“但你不能让公路管理局随时去为你服务。如果你不愿意迷路,就必须专心看路标。如果你总沉浸在幻想中,就会与外界格格不入。雪莉,我可能说得太直白、太严厉了,但这是实情,请你原谅。”
雪莉突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说:“我没想到这次会诊会是这样。”她冷冷地丢下一句:“我不想为了迎合你而像个孩子一样撒谎、说大话,我走了,咱们下周见!”
这已经不是雪莉第一次中途离去了。我像往常一样,求她留下来:“雪莉,你还有一大半的时间,留下来,我们再谈谈,这个话题很重要。”
但是雪莉对我的劝阻无动于衷,摔门而去。
就在此时,我总结出了雪莉的另一个特点:无论干什么工作都没有耐性。在两年半的疗程中,雪莉换了四份性质截然不同的工作。在更换工作期间,她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失业状态。就在她即将开始第五份工作前,我问她:“你紧不紧张?”
她露出惊讶的神情:“不会啊!我干吗要紧张?”可以看出,她的惊讶绝不是矫饰出来的。
我说:“但我在开始新工作前就会紧张。如果在此之前我已经被解雇了无数次,那么我就会更加紧张。因为我会担心自己不能胜任。总之,如果我进入一个新的工作环境,对那里的工作规则又不太了解,我都会有一点担心害怕的。”
“可是我清楚工作规则呀。”雪莉辩解道。
我一阵错愕,几乎无语了:“你还没开始工作,怎么可能清楚工作规则呢?”
“我的工作是做专员助理,负责辅导州立学校的智障学生。雇用我的女主管说,病人与孩子差不多。我照顾小孩很在行,因为我有一个妹妹,而且我以前还当过主日学的老师。”
经过更进一步观察,我渐渐发现,雪莉之所以不紧张并不是因为她事先清楚工作规则,而是她对于我们所说的工作规则根本不在乎。她所遵守的所有规则都是她自己定的,而不是上司所要求的。当她的认知与客观事实不一致时,她也不会产生困惑,因为她根本不会理会客观事实,她从来都是按照自己设定好的规则行事,完全不会服从老板的吩咐。正因为如此,她也就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同事总会被她弄得不胜其烦了。不管她在哪里工作,总能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同事惹得火冒三丈,到最后几乎所有的人都无法再忍受她。每到这时,雪莉总是会抱怨道:“这些人真不宽容。”她也总这样责怪我。雪莉从来就没考虑过真实情况是怎样的。
至此,雪莉不能大学毕业的原因也终于水落石出了。她很少能在规定期限内完成作业,即使完成了,多半也不符合教授的要求。最初,我本来是推荐雪莉去别的心理医生那儿咨询的,这位心理医生给她的评语是“其智商之高,足以覆船舰”。但就是这么一个高智商的人,却连个二流大学也读不下来。不管是循循善诱,还是当头棒喝,总之我用尽了所有的方法,不厌其烦地告诉她,漠视他人的存在是她屡屡受挫的主要原因,做事没有耐性、动辄自我放弃则是她自以为是的极端表现。我一说到这个问题时,她总是狡辩:“社会太死板,人们太无情。”
她的问题,我准备放在最后,从理论及心理学的角度加以阐述。
有一天,雪莉向我抱怨:“好像没什么有意义的事。”
我故作无知地问她:“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她好像大动肝火,回答说:“我怎么知道?”
我说:“你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你所信仰的宗教教义中没讨论过人生的意义吗?”
“你想引导我,套我的话。”雪莉机警地说道。
“没错。”我表示同意,“我是想引导你,为的是让你看清问题。你所信仰的宗教认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我又不是基督徒,”雪莉宣称,“我所信仰的宗教只谈爱,不谈人生的意义。”
“那么,那些基督徒认为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即使你不信奉基督教,至少可以把基督当作一个榜样吧。”
“我对榜样不感兴趣。”
“你从小就接受基督的熏陶,还专门学习过两年的基督教教义,”我继续激她,“我想你不会对基督教主张的人生意义,以及人类存在的目的一无所知吧?”
“人存在是为了荣耀上帝。”雪莉以平直、低沉、毫无情感的语调回答道,就好像有人用枪口抵住她,硬让她将格格不入的基督教义死背下来一样。然后,她绷着脸又重复了一遍:“人生的宗旨是为了荣耀上帝。”
“所以呢?”我问道。
这时突然出现一阵短暂的静默。那一刻,我有种预感,我会听到她的哭声——听到自我辅导她以来的第一次哭声!“我做不到,我心里容不下这种想法,那会让我生不如死。”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然后,本来断断续续的呜咽抽泣声,突然转为号啕大哭,我甚至被吓了一大跳。“我不想为上帝而活,不想;我要为自己活着,只为我自己而活!”雪莉又一次摔门离去。我为她感到深深的同情。我也很想哭,但就是掉不出眼泪来,于是,我轻声低诉道:“噢!上帝啊!她活得好孤单啊!”
5.4不愿意放弃病态的自我,是觉得病态的自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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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莉接受治疗的过程中,她反复声明,她不仅爱我,而且想做个“好女人”。虽然,我很早以前就怀疑她的这些说法的真实性,但雪莉却坚信自己所说的是真的,更确切地说,雪莉也被自己的谎言欺骗了。其实,在雪莉的潜意识中,确实有说实话的欲望。正是因为这样,我与她之间的真实关系,后来才能在她的潜意识里通过梦境完全表露出来。
在疗程进入第四年后,有一天,雪莉向我叙述了她前一天晚上所做的梦:“昨晚我做了个梦。梦中的我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上。我的同胞与异族人展开了大战,战争始终难分胜负。为此,我建造了一台功能强大的神奇机器。这台机器外形庞大,能攻能守,集各式武器于一体:既可以在水中发射水雷,也可发射远程火箭,还能喷射化学物质,总之功能非常强大。有了它,我们就胜利在望了。就在我准备在实验室中为机器做最后测试之时,一名外星人男子闯了进来。这个外星人是我们的敌人。我知道他一定是来破坏我的机器的,但是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我已经做好准备了,胸有成竹。我打算在他破坏机器之前,先和他做爱,等完事之后,再将他推开,这样他的计划就无法得逞了。于是,我们俩就在实验室一角的沙发上开始做爱。但是正在这时候,他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飞快冲向前去,企图摧毁机器。我一个箭步跨到机器前,按下防卫系统的启动按钮,打算让人机俱毁,但是机器没有任何反应。我想一定是当时没来得及完成最后的检验及发射测试,现在程序出问题了。我发疯似地猛摁按钮、猛拉启动杆。就在这时,我从万分惊慌中醒了过来。在心情平静之后,我仍然在想,最后到底是我阻止了他的破坏行动,还是他成功地摧毁了我精美的机器。”
我听完后,试着给雪莉解析这个梦的含义,然而雪莉听到我的分析后却异常激动,我想这正是这场梦值得关注之处。
“你对这场梦的第一感觉是什么?”我问道,“就是说在你清醒后,你最初的情绪是什么?”
“愤怒。我非常生气。”
“生什么气?”
“大骗子,”雪莉回答,“那个男人欺骗了我。他装出一副想和我上床的样子,让我以为他真的喜欢我,就在我的情欲战胜理智之时,他竟然把我扔到一边,起身破坏我的机器。他为了破坏我的机器而假装喜欢我。他这是在欺骗我、利用我。”
“可你不一样也欺骗、利用他吗?”我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冲着机器来的,”我解释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他的目的所在,那么他最后的行为应该在你意料之中呀,你为什么还生这么大的气?而且你也没表示过梦中的你喜欢他、关心他呀。所以,我反而认为,你企图和他发生性关系是为了欺骗、诱拐他。事实上,你本来不就打算在发生关系后甩了他,甚至杀了他吗?你本以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可以如愿以偿,没想到被别人算计了。”
“不对,就是他欺骗我。”雪莉坚称,“他假装爱我,但事实上,他根本不爱我。”
我问:“你认为这个‘他’代表谁呢?”
“这个?可能是你吧。他的样子与你有些相像,头发也是金色的,个子也是高高的。”雪莉回答道,“这是我完全清醒之后的判断。”
“这么说,实际上,你生的是我的气?你认为我在欺骗你?”
从雪莉看我的表情,我断定,她一定认为我像个白痴,总讲一些众人皆知的废话。
“我当然是生你的气,我已经跟你说过无数次了,你不够关心我。可以说,你从未知道过我心里在想什么。你用心了解过我的感受吗?”
“还有,我不愿意和你发展男女关系,是吗?”
“是的,这表示你根本就不爱我。”
“这是因为我不愿意欺骗你。”我表示,“我表达得很清楚,我根本就没有与你发生性关系的意愿,所以不能随随便便与你上床。”
“这不等于你在欺骗我吗?因为你说过你关心我的。”雪莉坚决地表示,“你一定是自以为你很关心我,但是你实际上是在自欺欺人,你从来都很自以为是。如果你真的关心我,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问:“如果你梦里的那个男人象征了我,那么机器又象征了什么?”
“机器吗?”
“是的,那台机器。”
“噢,这个问题我倒是没想过。”雪莉迟疑道,“我猜可能是我的智力吧。”
“你的智力的确非常人所能比。”我表示。
“我认为你就是想用那一套治疗方法,使我的智力减弱。”雪莉饶有兴致地解释道,“这一点,我曾经对你说过。你有时给我灌输一些我并不相信的事,其目的就是想借此减损我的智力及意志力。”
“但是在梦境里,你的智力似乎全用在与人争斗上了。”我表示,“你的智力确实像那台装满了攻防系统的机器,对你而言,它的用处不过就是对付他人而已。”
“对,与你这样的人交锋,确实需要我开动一下智力。”雪莉愉悦地答道,“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是高智商的人,我们算得上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
“为什么我非得是你的对手不可呢?”我问道。
雪莉迟疑了一下,答道:“在梦里,你不就是我的对手吗?”最后,她终于说出了最要紧的话,“因为你想摧毁我的机器。”
我表示:“如果机器代表你的神经官能症,而不是你的智力,那么我承认,我确实想要除掉它。”
雪莉大声咆哮道:“不是!”
这一声“不是”的力量之大吓得我本能地向椅子内缩去,我试探性探起身问道:“不是什么?”
“不是象征我的神经官能症!”
我再度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了椅子上。现在我已经回想不起雪莉那声“不”到底有多大声了,但我感觉当时她是竭尽全力对着我尖叫的。
“你凭什么认为那不是象征着你的神经官能症?”虽然我还有点担心她会因此而动怒,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雪莉哭着说:“因为机器很美好。”接着,她啜泣着低声描述机器的外貌:“我的机器是美的化身,它精细复杂的构造令人叹为观止,它所具备的功能无所不包。它是我奇思妙想的结晶,是我在极小心谨慎的情况下,付出巨大的心血建造而成的。这台机器上有许多操作仪器和部件,可以算得上是一项伟大的工程,也是有史以来最完美的杰作,它不应该被毁掉。”
“可是那台机器能发挥什么效用呢?”我低声补充道。
雪莉再度尖叫道:“当然有用!它本来是可以发挥作用的,只是我没来得及测试,只要我再多有一点时间,完成最后一道工序,机器就可以发挥功效了。”
“雪莉,我认为机器就是象征了你的神经官能症,”我说道,“你的神经官能症病情严重,病况复杂,病史长久,它就像这台机器一样,使你事事不顺,不但在你需要的时候,派不上用场,而且发挥的功能越多,给你带来的麻烦就越大。此外,就像机器是你用来自我保护、对付战争的一样,神经官能症就是让你自我‘保护’,应付人际关系的,只不过它是通过让你与人群、父母疏远的方式来保护你。你现在需要的不是这种保护,你必须真诚地面对他人,而不是与他人对立。那台机器对你没什么帮助,它只会阻碍你,别忘了,机器只是一种专为战事而设的武器,它的功用是让你远离人群。”
“它不是只为战事而设!”雪莉发出野兽般的号叫,“它还有其他的功能呢,它可以维系和平。”
“怎么维系呢,举个例子?”我问道。
雪莉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她沉吟了一阵,似乎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然后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指出:“比方说,机器靠近底端的部分,有一个部件可以帮助我们修护受损的表皮,例如脚指甲周围的皮肤,在这方面,这台机器能发挥很好的功效。”
我不禁失声大笑,我知道我不该有此表现。
看到我的反应后,雪莉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这台机器不是神经官能症。”她大怒道,“不允许你再这样说。这次会诊就此结束。”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雪莉便大步走出会诊室,夺门而去。
此后的一次诊疗,雪莉依然如约前来。梦境事件发生后,她又持续接受了六个月的治疗,但我们都没有再提到这场梦,因为每当我试图把话题转向那个梦时,她就表现出强烈的抗拒。她果真不许我再提这个梦了。
5.5不放弃病态的自我,人就会变得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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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莉在梦境中,将我定位成异族敌人;在现实生活中,对我也丝毫不加尊重。雪莉每星期接受我两至四次辅导,这样的医患关系已经超过三年了。虽然我赚了她很多诊疗费,但我问心无愧,因为扪心自问,我已经尽力向她付出我的爱了。她每每信誓旦旦地说爱我,但在潜意识里,在那个人类存放真相的场所,她一直给我贴着敌人及外来者的标签。
当然,我承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有着跟雪莉一样的感受——也把她视为敌人。我之所以害怕与她发生性关系,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怕她威胁到我的安全。这种恐惧感可能就是我将她视为敌人的表现吧。我相信,虽然我与雪莉已经接触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仍然对她内心深处的某些想法不甚了然,这也是我总无法对她产生同情心的原因所在。她没有将我视为同类,我又如何会将她视为同类呢?她自始至终指责我不近人情,无法与她产生共鸣,我有时想想,她说的还真没错。也许当初我应该推荐给她一位更有同情心、与我治疗风格截然不同的医生,但是我实在想不出那个人是谁,因为有了前一位医生失败的治疗经验,我担心继我之后的心理医生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
雪莉似乎经常会产生一些我理解不了的欲望。滋生这些欲望的动机是什么?我也想不明白。由于这种“不合乎人性”的特质超出了正常心理所能承受的范围,因此我将之贴上了“伪善和邪恶”的标签。但究竟是因为“伪善和邪恶”才使我与她划清了界限,还是因为她与我道不同,才被我贴上了“伪善和邪恶”的标签,我至今都没想清楚。
春暖花开、秋阳高照的美好季节,旭日东升、落日映辉的壮美景色,都无法使雪莉振作精神,能够取悦她的,只有死气沉沉的阴天。每当遇上这种天气,她总会开心地吹起口哨。但也不是所有的阴天雪莉都喜欢。温暖宜人、细雨绵绵、落英缤纷的阴天和夏日沿海地带雾气氤氲的阴天,她就不喜欢。她只喜欢单调乏味、毫无生气的阴天。三月中旬的新英格兰地区在经过冬天风雪的肆虐后,那种碎石残落、树枝断裂、土地泥泞、污雪四散的景象最能令她开心。为什么这种单调乏味、死气沉沉、压抑郁闷、众人皆嫌的天气却是雪莉的最爱呢?雪莉喜欢这种天气,究竟是因为这种天气令大家愁苦呢,还是她本来就喜欢这种风雨凄凄的感觉?抑或是这种气候对她来说有着某种更为特殊的意义,触动了她的心弦?答案究竟是什么?我不清楚。
从去年起,我将雪莉确定为伪善和邪恶的人,并开始与之抗衡。但我第一次怀疑她具备邪恶的特质,是在她道出神奇机器之梦的几个月前的一天。那天我告诉她:“雪莉,你唯恐天下不乱,到处制造混乱不安,以前,你总是把这一切归结为意外,但是我现在发觉这些纷扰不安往往是你故意制造的。在诊疗过程中,你仍旧恶习不改。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有趣呀。”
“有趣?”
“是的,让你困扰,我觉得真有趣。这是一种权力带给我的乐趣。”
我问:“你不觉得,靠真才实学得到的权力,比给别人制造困扰得到的权力,更有乐趣吗?”
“我不觉得。”
“你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难道不会感到惭愧吗?”
“不会。我又没把别人伤得很重,只是一些小小的麻烦,不是吗?”
雪莉说得没错。据我所知,她的确从不会让别人对她咬牙切齿,顶多只会弄得别人不堪其扰、深陷无奈。她为何乐此不疲地给别人制造麻烦呢?我决定继续逼问她原因。我说:“雪莉,虽然你的毁灭特质不太明显,但是我依然认为你引以为荣的事,多少有些邪恶的成分。”
“是的,可以这么说。”雪莉答得很干脆。
“雪莉,我真不明白,”我追问道,“我都快称你为恶魔了,你为什么竟然还能无动于衷?”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样呢?”
“你至少可以对我的说法,表示出很难过的样子。”
“你认识什么不错的驱魔师吗?”雪莉突然问我。
我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没听说过。”我呆呆地回答。
“那难过有什么用啊?”雪莉开心地答道。
我倒吸一口冷气,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好像在这一回合过招中,被一流的拳击手击中了一样。但这却促使我第一次开始研究“着魔”及“驱魔”现象。这个主题很怪异,起初,我真的不知道作为研究,我应该查阅哪些书籍。后来,通过遍阅这方面的书籍,我了解到了一些作者,他们头脑清晰、做事负责,且充满爱心。我和这些作者就相关话题进行了一番讨论。于是,在四个月之后,我决定向雪莉旧话重提。
“雪莉,你记不记得几个月前,你曾经问过我,认不认识不错的驱魔师?”我问道。
“当然,对于我们谈论过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
“虽然迄今为止我仍然一个也不认识,但我把这类主题的书籍读了个遍。如果你需要,我相信可以帮你找到合适的人选。”
“谢了,我现在对生物能量学比较感兴趣。”
“够了!雪莉!”我怒不可遏,“我们谈论的不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紧张、小压力或是小焦虑,而是邪恶,这不是无关痛痒的小毛病,而是非常丑陋可憎的东西。”
“我已经说过了,”雪莉促狭地说,“我现在对生物能量学有兴趣,对驱魔术没兴趣。既然在你眼里,我都成为邪恶的人了,我很想知道你还能用什么方式来帮助我?你还能说动我,让我信服吗?还能给我我所需要的同情心吗?你的看法进一步证明了我一直强调的话:你根本就不关心我。”
我心中冲起一阵恼怒厌烦的情绪,在恢复平静后,我仍然在她的任性、自以为是及自我毁灭面前保持耐心,仍然要求自己把她当成孩子去爱她,仍然告诉自己尽我所能以一切正常的方式来关心她。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处理办法。但是如我所料,她反应依旧。希望愈来愈渺茫,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我只能等待奇迹的出现,除此之外,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雪莉的精神状况极其特殊,虽然她异于常人,但她并不是精神“不稳定”,相反,她的精神状况出奇的稳定。她对自己的自闭症无动于衷,从不听从医生的建议,也不愿将自己的情况据实以告。虽然她不时也会有选择地吐露一些心事,但对于有助于治疗的重要事实,她通常会加以隐瞒。在每一次会诊的过程中,她几乎都要尽力使自己处于主控地位。
在第421次会诊中,雪莉一反常态,她的表现令我惊喜。那天下午,她在沙发上坐稳后,一口气直言不讳地道出了内心的所有想法及感受。这令我震惊不已。雪莉的确是个表达高手,表达水平之高无有出其右者。我没有察觉到她是否对我隐瞒了什么关键讯息,暂且当她对我毫无隐瞒吧。单看她在这50分钟的表现,她绝对算得上十分配合的病人。在会诊还剩下5分钟时,我告诉雪莉,我对她如此出色的表现十分欣赏,并对此感到非常惊讶。
“我想你应该会满意的。”她说道。
我问:“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作风,愿意自由畅谈,不再和我争吵、抗争了呢?”
“我只是想向你证明,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办得到。”她回答,“我完全可以按你的要求自由联想、自由畅谈。”
“嗯,你确实做到了。”我回答,“而且表现得很完美,我希望你能够持之以恒。”
“不,我以后不会了。”
“不会什么?”我轻声问道。
“不会再这么做了。这是我的最后一次会诊,我已经决定不再接受治疗了,因为你并不是适合我的心理医生。”
此刻距离会诊结束还有30秒。我决定利用这仅剩的30秒时间向雪莉提出劝阻,但是她态度坚决。我请下一位正在门外候诊的病人再稍候15分钟。我希望用这15分钟的时间把雪莉劝说成功,但她丝毫不肯让步,任何话都听不进去。她认为自己需要一位“不太固执”的心理医生。看来她心意已决。最后,我只得让她离去。此后,我也曾写过几封信给雪莉,但都未能再见到她。这个案例让我获得了非同一般的诊疗经验。
5.6内心没有安全感,就想去控制外面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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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与雪莉接触的这段时间中,她始终试图在我们的关系中处于主控地位。她想征服我、玩弄我,她这些欲望完全是一种从个人角度出发的权力欲。雪莉渴望拥有的权力,完全不同于那种可以改良社会、改善家庭、提升自我的权力,所以她所渴望的权力不属于高层次的力量。
雪莉的生活被那些无知、无聊且无意义的琐事充斥,从这一点来看,她不太可能成为大人物。在如戏的人生中,她这样的角色不过是给上司添点闲气罢了。但假设雪莉继承的不是一小笔信托基金,而是整个大公司,当老板的不是雪莉的上司而是雪莉,那么,员工面临的可能就不是她的小纷扰而是毁灭性的奇特管理方式了。又或者雪莉成为人母,那么,她闹剧般荒诞的行为,很可能会造成别人的巨大悲剧。
我曾如此定义“邪恶”:邪恶就是用谎言维护病态的自我,由此积聚的一股企图扼杀生命力或活力的力量。所谓病态的自我,就是被谎言包裹着的自我。这个自我不敢面对自己的问题和痛苦,不愿正视自己。说谎的人虽然外表从容淡定,但却始终不敢去正视自己的内心,因为正视内心会让他们感受到极大的痛苦,他们不明白痛苦正是生命力的一种表现,否认痛苦也就否认了生命力。雪莉的生活之所以只像个低俗的闹剧,而并未造成恐怖的悲剧,只不过是因为她的影响力有限,没有太多供其发挥的空间而已。假如她结了婚,嫁为人妻,那么她很可能成为另一个桑德拉;假如她养了孩子,成为人母,也许就是另一个罗太太;又假设她执掌一个国家,那么她极可能成为与希特勒或乌干达的暴君阿敏一样的人物。
雪莉身上的邪气来自她心灵的谎言。在她的儿童时期,她没有勇气去面对恋亲冲突给她带来的痛苦,因而她在潜意识里用谎言去逃避。在意识中,她一直认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将自己的生命停留在自己的儿童时期,拒绝接受心灵的成长。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雪莉一直不敢面对自己心灵的谎言?为什么她宁可选择孤僻、恶性自恋、强烈的控制欲望这些让她痛苦的手段和方式,去维护病态的自我,而不是勇敢地面对自己心灵的谎言呢?她为什么那么渴望得到他人的爱和肯定呢?我只知道,父母爱的缺失曾经让她无法面对恋亲冲突的痛苦;那么爱能给她面对自己心灵谎言的勇气吗?前面章节我们提到的撒谎成性之人,他们选择谎言逃避痛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对爱的缺失或者漠视,如果让他们沐浴在爱的阳光下,他们能勇敢地面对谎言吗?对于这些问题,我现在实在无法给出结论。
雪莉一直活在自己的谎言之中,她害怕别人戳穿这个谎言。因为她不敢直面谎言,所以,她想控制一切。由于说谎者总是格外的任性霸道且权力欲浓厚,因此,我猜,他们强烈地渴望扩张自身的影响力。我无法肯定雪莉的影响力不足是因为她还不够撒谎成性,还是因为撒谎成性并不算无药可救。总之,所有的证据显示,雪莉虽然有邪气但还没走火入魔。在未获得明确答案之前,我宁可先相信她禀性善良。
毫无疑问,雪莉是个失败的人。虽然她未成为大奸大恶之徒,但她却是一个毫无创造力的人。尽管她幸运地继承了一笔遗产,但她却一无是处。我曾说过雪莉的人生是个“喜剧”,因为她在自我毁灭,而喜剧就是把没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但我从不认为能力差、无法正确发挥个人潜力是件可笑的事。我想雪莉对于自己的一事无成,也一定不觉得可笑。雪莉虽然智力超人,但却无用至极,然而,她对于自己的无用丝毫不以为意。她很热衷于把自己留下的一堆烂摊子交给别人去收拾,认为这是枯燥生活中的调味剂。我认为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可悲的人物之一。
帮不了雪莉,我感到很悲哀。不论雪莉是否是真心实意地想来寻求“帮助”,至少每次诊疗她都真真切切地坐在我面前。但她所需要的东西是我无法给予的。她由于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产生了无力感和挫败感,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5.7没勇气正视过去,就不会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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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导雪莉的那段期间里,我对于根本的人性之恶,一无所知。在我的专业知识领域内,没有“撒谎成性”这样的词汇,也从不曾接受以对付“邪恶之人”为主题的训练。因为对于心理医生或任何一位从事科学研究的人来说,“邪恶”不是公认必须探讨的领域。我一直被灌输的观念是,精神病理只能用已知的疾病学或精神力学的理论来诠释,在标准化的“心理异常诊断统计手册”(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中,每种精神病理都有适当的命名。我从未认为美国精神医学界全然忽略人类意志中“邪恶”的本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从前没有任何人向我讲述过与雪莉类似的个案,因此在辅导雪莉时,我时常感到措手不及,如婴儿般无助,丝毫不知该如何应对。
雪莉的个案让我获得了丰富的经验教训。毋庸置疑,是她使我萌生了写作本书的动机。
我们的心理学研究领域,迫切需要对“邪恶”进行探知,然而,这些年我从雪莉身上所获得的心得,对于这方面的贡献太微不足道了!如果有机会让我重新再辅导雪莉一次,我将会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来处理,相信结果会更令人满意。
首先,我会以更敏捷的速度和更自信的态度,探究雪莉性格中所包藏的谎言,而不是受强迫型神经官能症的误导,把她当作一般的神经官能症个案处理;也不会受雪莉自闭症的误导,怀疑自己是否发现了精神分裂症的怪异变体;更不会在陷入九个月的彷徨困惑期后,又投入一年多的时间往恋亲冲突的方向,做无用的诠释。虽然,最后,当我将雪莉根本的问题归为伪善和邪恶时,我也仅能以试验的性质进行治疗,毫无权威性可言。但后来证明,当时我所归纳出的带有试验性质的结论全部是正确的。所以,我认为心理治疗不应该忽视“伪善和邪恶”这个特质。如果可以重新辅导雪莉一次,我相信用不着三年,只消三个月我便能发现雪莉的问题症结,并得到令人满意的治疗效果。
我在一点点追溯自己的困惑感时,发现激起他人的疑惑困扰正是伪善和邪恶的特征之一。在辅导雪莉的第一个月,我便已经察觉自己充满了困惑,但我当时却认为这可能是由于自己太不聪明所导致的。在整个第一年的治疗中,我从没认为我的困惑重重,是雪莉特地给我制造的。换作今天,我就会先大胆地假设一下,然后再用最短的时间加以求证,从而快速地得出正确的诊断结论。但以上述这种冷静的方式来处理雪莉的个案,会不会逼得她退出治疗?显然不无可能。
现在想想,雪莉当初为何前来治疗?她口中所说的想要寻求帮助的原因,概不可考。反倒是她所显露出的想要玩弄我、引诱我的企图,昭然若揭。后来,她为何坚持接受长期治疗?答案似乎是,我让她产生了继续玩弄我的兴致和有朝一日终能引诱我、拥有我并征服我的希望。最后,雪莉为何又放弃继续接受治疗了呢?最明显的原因应该是,在我逐渐掀开雪莉的底牌后,她察觉出引诱我、将我玩弄于股掌的可能性愈来愈小。
如果在疗程初期就明白了这些真相,那么,我不但可以及早察觉出雪莉的撒谎成性,而且还可以蓄足与谎言对抗的力量。但如此一来,雪莉极可能会老早就高举白旗,放弃这场根本赢不了的“会战”,当然,她继续接受治疗的可能性也不一定一点儿都没有。
我认为雪莉并非无药可救,真正的伪善和邪恶之人是不太可能委屈自己接受精神治疗的,因为这样的洗礼会让他们的丑陋显露无遗。雪莉之所以愿意担此风险,有可能是因为她有击垮我的信心,也有可能是因为在她内心深处还存在着被救助的渴望,毕竟她不属于穷凶极恶的类型。通常,上述两种可能性是同时存在于一身的。人都是矛盾的结合体——至少有些伪善和邪恶是经常处于矛盾冲突的状态之中的。因此,说到雪莉愿意接受治疗的原因,我个人的假设是,她既想征服我,又想被拯救。
只是,比起被拯救的欲望,雪莉的征服欲似乎更强一些。然而,如果我以更智慧的态度来面对雪莉,她渴望被拯救的一面就能凸显出来,她就会心甘情愿地屈从于自己的良知吗?这又牵涉到威权的问题了。在过去这些年中,我发现伪善和邪恶的人格外服从威权,我不知道原因何在,但这一现象确实存在。然而,要想驾驭伪善和邪恶之人,这种威权的力量必须无比强大。除了有渊博的知识做后盾之外,还需要具备一种无坚不摧的强大心理力量,而这种强大的心理力量仅能凭爱而生。辅导雪莉时,我确信我具有这股爱的力量,只是因为知识不足而失效了。如今我已然掌握了知识,如果再有机会,我仍乐于辅导雪莉,只不过一想起又要投注一次巨大的能量时,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然而,真爱的本质不就是牺牲与奉献吗?以前我从来就没真正具有过与雪莉的谎言正面交战的信心,因为我了解,如果真正与谎言交战,就必须做好心力交瘁的心理准备,甚至伤口可能永远无法痊愈。但换作是今天的我,则会迅速以威权的力量凌驾于雪莉的谎言之上,并尝试着直接道出雪莉内心的恐惧。我曾经指出,我们应同情撒谎成性之人,而不要憎恨他们,因为他们完全生活在恐惧的阴影之下。表面看来,雪莉似乎无所畏惧,对于普通人焦虑不安的事物,诸如汽油用光、开车迷路、调换工作等,她毫不上心。但如今我了解到,她那茫然无知、强作镇定的面具背后,掩藏了不为人知的恐惧——她害怕控制不了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她要我肯定她,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不值得肯定;她要我爱她,是因为她担心自己不值得被爱。
因此,在探究清雪莉伪善和邪恶的特质后,我紧接着要直接指陈出雪莉的恐惧,并要她认清自己的恐惧。我会对她说:“天啊!雪莉,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恐惧之中,你如何能生存下去。对于你所处的无止无休的恐惧状态,我一点也不羡慕,更不愿意和你有同样的遭遇。”过去,面对雪莉不断索要的关心,我无法给予,但如今,我可以了。当然,对于我所施与的关心,她可能会一概否决。但除此之外,我还能给予她我发自真心的怜悯之情,这种怜悯可能最终会使雪莉恍然大悟,发现自己的确迫切需要治疗。
如果换作今天,一旦察觉到雪莉流露出渴望被拯救的迹象,我会立刻给她勇气,以我的爱给她勇气。我相信爱能给她勇气,让她勇敢地战胜心灵的谎言。
心灵的谎言让雪莉不择手段,疯狂地维护病态的自我。但正因为此,她暴露了撒谎成性之人的弱点——缺乏战胜谎言的勇气,也让我们找到了救赎他们的可能和希望。我要说,撒谎成性之人不是无药可救的,而每一个人,都应该用心中的爱,给予他们勇气,让他们勇敢地面对过去,走出谎言,获得灵魂的救赎,获得心灵的成长。这将是本书最后一章将讲述的内容,也是本书的主旨和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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