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还能想起念初二那一个下午的场景。和往常一样,因为要上体育课,我早了一点点来学校,预留时间收拾和准备。到校园的中门,看到一块红榜贴着喜讯,几个人在围观。忐忑不安地走到快要到教室门口的时候,看到教室外乌压压地围着一群男生。
羞涩,紧张和恐慌。
那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拦下从旁边经过的同班同学,让她帮我把书包放到我的课桌上,我返身立即跑向操场。
那个时候,学校红榜上的名字,是我,说的是我在什么比赛的初赛中获奖,并将作为前往北京参加全国总决赛的本省代表学生之一(本省只有两名)。全国比赛,不罕见,那些奥数比赛,物理比赛什么的,应该也有,时不时就会有一些优秀的同学请两天假去广州比赛。可能吸引大家目光的,一个是“作文”比赛,以前比较少听说,另一个是“北京”两个字,毕竟有点远。这样的一个南方的经济落后的小镇,初中,这些少年,甚至可能还有他们的父母,基本上没有去过北京,不要说少年,就是那些老师们,基本上也是本地人,也没有几个人去过,出省的都少。
教室外乌压压的那群男孩,他们在等的人,是我。他们看到了红榜上的名字,按捺不住激动和好奇,打听到班级,等待我出现,看看红榜上那个好像有点厉害的姑娘,长什么样子。
虽然当时我只是一个初二的,刚刚开始拔高的姑娘,但我看得太透了。我知道这些荷尔蒙旺盛的男生,基本上是来自所谓的“普通班”,他们跟规矩而骄傲自矜的“快班”男生不同,因为他们大胆、赤裸裸地表达对女孩的好奇心。我看得更透的是,一旦他们好奇的女孩,模样并不美好,他们会不留情面、不加掩饰地表现出鄙夷和嫌弃。
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无法接受却深知这样的事实。短暂的几秒间,我已经能想象到他们在一声“来了”之后,齐刷刷回过头,愣了一下,一边哄笑一边慢慢散开。我还知道,过不了几天,就会有他们集体想捉弄的,我并不认识的同龄男生,和我的绯闻传开。
在校园,这种不加掩饰的评判,直接而伤人。成人社会比较虚伪,他们不说,但是拒绝你,无视你,或者淘汰你。这种真相的残酷,一百篇宣传心灵美的鸡汤好文,也是救不回来的。在那天之前一周,我已经知道要去参赛的消息,那时最希望的是,安安静静地去比赛,悄无声息地回来,时刻担心学校的板报出现“喜讯”两个字,担心红榜上赫然出现刺眼的,我的名字。假如那天没有发生,我还能安心地当一个被比较多同班同学欢迎的同学,心理学上有“曝光效应”,他们对我的面孔太熟悉,能够感知到的丑没有那么强烈,相反,当我取得的一点点小成绩,对他们而言反而是个会吸引注意的信息增量。而那天终于到来,我唯一能够让自己避免当面伤害的办法,不过就是远远躲开,以及以后一两周,下课就离开教室找地方待着,等红榜的“喜讯”自己慢慢冷却下去。
但还是没能躲过去露脸的噩运。这样的宣传机会,怎么可能被学校放过。当地的记者来到了学校,在领导的安排些提前写好了“感言”,在镜头面前假笑背完,即便我的内心有多抗拒,我没有胆量也没有机会拒绝。那天的采访还跟学校大会连在一起,散会的时候,有三两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叽叽喳喳在议论,她们说了一句“上帝是公平的”然后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这件事情,在记者来学校的那天,我是不知道的。第一次知道,是在我的指导老师的文章上。那时,一个市级的教育报编辑找到了他,让他写一篇关于我的文章,说想要在两个月后的头版上,刊登我的故事。 我的指导老师是个深知作文套路的人呀。他知道人物塑造的多层面性,不同层面之间的反差,会让人物形象更丰满。上面那个小插曲,就出现在了他递给我看的初稿的首段。
那个时候我已经比赛完了,之后有一场省级的比赛,我需要按他的要求交日常习作给他。那天他拿出了刚刚打印的初稿,笑着说,你看一下,看看以你的角度,有什么地方要润色修改的。
纵使我对我长得不好看这件事构筑的心理防备有多完全,我也未曾防备,我自己的老师,会以这样的方式,猝不及防地刺向我内心最脆弱的地方。在他的办公室,我坐在另一侧,他在办公桌看我的作文。我一边看,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心里一遍遍地祈祷,希望他看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作文改的地方多一点,再多一点。我生怕当他回过头来看到我在哭会感到迷惑不解,或者不安,更怕我逞强的自尊,在他面前从此荡然无存。
我不知道那天老师是真的没有看到我泛红的眼睛,还是假装不知情。我递还给他,说写的很实在,然后撒谎说我妈找我有事催我回家,我先回去。老师说,你比同龄人大方很多,我以为你会提出来不满意第一段呢。
其实他错了,对于外貌这件事,我斤斤计较得很。很多次想象如果我能像身边的女孩那样明眸顾盼,俊秀灵巧,我的经历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斤斤计较,是因为分毫的差池,我的自尊心可能一瞬间支离破碎,表面的懂事和大方随时都能被残忍地拆穿。
“你上报纸啦。”两个月最先告诉我的,是我的同桌。学校当时订阅了这种报纸,每个班都会派发四五份传阅。我一字一句地记着,我看过的初稿的第一段话。于是同桌塞给我看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把头版折叠起来,仿佛掩藏伤口。 我远远地听到,不远的桌子,看着报纸的同学在“嗤嗤”地笑着。有时候走在学校里,我看到捧着那份报纸的同校同学,互相讨论得热烈,我知道,他们可能很惊讶我的指导老师竟然会这么运笔大胆。偶尔我听到谁在说“上帝是公平的”这句话,我便知道,他们看过了那一份报纸。讽刺的是,作为文章描写的对象,我,竟然偷偷地藏了这份报纸在书包里,折叠得严严密密,整整两个月,都没有勇气看出现在报纸上的那篇文章。
两个月后,还是我的同桌,聊起这件事,感叹道,真羡慕你,如果那篇文章写的人是我,有多好,真希望经历你的经历。我冷笑道,包括第一段?如果有人这么写你,你不介意吗?同桌困惑地问,第一段?是什么?
我愣住了。几秒后我从书包里翻出那张被磨损地破旧的报纸,翻到第一版,从头到尾,一字一句地读完。我看到过的那一段话,竟然没有出现在报纸上。
恰巧那一天,老师找我有事,电话中他说,对了,你有没有看到报纸?文章刊登出来了,原文有点修改,编辑跟我说,第一段不太合适,他把它删掉了。 放下电话后,又一次止不住泪水。这是一个脆弱的,敏感的,长得不好看的少女,整整两个月后卸下坚强伪装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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