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给你一次机会,去看看这个新鲜的世界怎么样?"白衣的男子执着与衣服颜色相称的棋子,不时扣响黑檀木的棋盘,指节莹润,修长有力,丝毫不像是曾批阅如流政事,又将蛛网盘结的权利架构轻轻提起而后一扫而空的人所应该拥有的手。
"算了吧,像我这种过时的东西,就该陪着一个破败的名号一起腐烂。"对面人只是盯着棋局,漫不经心地抛出那句话。
破败么?纵是他也不禁苦笑,"天颜若素,帝祚不移"这么相信着的人不在少数,他们期待着帝国的又一次中兴,再次立于天地中央,以雷霆之势扫平封疆之外虎视眈眈的夷族,只是谁也没想到,帝国会是以这样干干脆脆的方式消亡。
终于黑子落下,久在攀笼里的大龙似乎获得了一线喘息的机会,对面人终于从嘴边漏出一丝笑意,转而又问起,"没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律令,你是怎么对付那些铜皮铁骨的蛮族人的,他们的妖法可是厉害得紧,就靠我手下的黑甲军?"
"不,黑甲军还远远不够看,即便加上近年来倾力打造的神羽军也不行。"白衣人摇头,应上一子,"不然你也不会急着封禅了。"
"我不急着封禅的话,现在你和我的位置该是换过来的吧。"说着,对面人又扣下一子,大龙已经约略是探出一爪来了,棋面未全输,未必没有转机。
"不,那样的话,大汉帝国还在,我也还是你手下忠心耿耿的军师。"白衣男轻笑,眼角稍稍眯了起来。在右上角扣上一子,似乎是走了一步闲棋。
"也是"对面人耸了耸肩,"我还以为我看人眼光挺准的,谁知道从一开始就错了。"
"长城"白衣人吐出一个陌生的词汇。
"什么?"
"汇聚万民心念的方法可不止封禅一种,当万民失去了顶礼膜拜的偶像的时候,他们就成了自身的偶像,你可以看成,无数的个人之封禅。"
"青史二十朝也没有人做到的事居然被你做到了"对面人点点头,似乎完全没有怀疑过白衣人有可能是在说谎,哪怕内容如此荒诞不经。是他的话,做到这一点也是应该的。
"已经没有朝代了,这是万民之天下,人皆可为圣贤的时代"
"改了国号,换了名字,有什么区别吗?"对面人嗤笑,"对权利的贪欲是与生俱来的,你总会想得到更多,这一点是不会变的。不论你叫皇帝,还是叫主席。"
"其实不一样的,不过这些同你说也没多大意思,还是说说长城的事吧"白衣人顺手摆下一颗棋子,做着似乎徒劳的封锁大龙的努力,然而先机已失,大龙脱困在即。
"所谓长城,是万民纯粹发乎己身的心念聚成,万民不绝,长城不决,永镇海内。不会再出现像是摊上哪朝昏君,心念不聚,封疆就崩溃的事了。那些蛮夷,凭着天生的些许妖法,一旦进来,都得受压制,加上将士用命,佐以神通,要扫平他们不过摧枯拉朽,所以他们也还在观望,不过观望越久,国力越是强盛,长城越是稳固,他们没机会了。"
"这却又怎么可能,只要你还在位的一天,那些心念自然蚁附,又怎么会毫无目标地自发聚集?"对面人手上不觉,黑棋在幽冥火中化为灰灰,又若无其事地拿起一颗子扣下,做成气眼。"不管你怎么说起,你身后血统传续,不又是一条龙脉?"
看来就算是困龙锁,也锁不住眼前人的神通么?哪怕只是挣脱分毫,能做到这一点,也已经是前无古人的伟业了。不过,也是枉然。白衣人轻叹。
"看来你已经忘了我说过的天下大同了啊"
"怎么能忘?"
"天下,当天下人治之,有德者推举之,无才者贬退之。至于传续,他,你不是已经见过么?"
"沉醉于史海钩沉,还扮成进献食水的小厮,为的只是见我这个老古董,从我嘴里掏出几段秘史的太子,恐怕也是从未有过的。偏偏能从我设下的幻境中逃出,这样的心性,偏偏又有这样的意志,假以时日,恐怕又是一代暴君吧。"
"你又忘了,没有太子了,那孩子喜欢史书,以后做个学者也不错。至于身后,推举谁来,我却也不知道了。"
"推举?禅让?笑话罢了"
"或许我应该说选举吧,不过你又该对这词陌生了。"白衣人低头,指尖捏住一枚棋子,在大龙的前方,遥与之前的闲棋呼应。
"你的大同世界,确确实实,让人看不懂呢。"
"还是下棋吧"
"不下了,不下了,"对面人突然做出投子的动作,却不认负,把棋盘上的棋子一扫而空,做势笑骂"以为我看不出来么?再有几步我就没地方走了。你以前还让我点,最近手下越来越不积德了"
白衣人也不介意,反而促狭似的笑了起来。"真的不想出去走走吗?宫门已经开了,这可是,那孩子求情求了很久才有的结果,他一直同我说,你本性不坏,稍作改造就能为大同世界添砖加瓦。"
"免了,今后也别来了,带上棋盘走吧。"对面人似乎哭笑不得,稍稍整理衣袖,起身,就径直往幽深的宫内踱去了。"至于那孩子也不用来了。"
"好吧"白衣人叹口气。
宫外,守宫门的警卫向着白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只是,这次白衣人不像往常似的微笑点头,反而亲切地拍了拍他们的肩,"同志们辛苦了,这几天就好好休息吧,我准你们放三天假。"
白衣人又稍微换上正式些的口气,"赶紧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还没反应过来事态,几个警卫已经秉着对眼前人的敬畏散开了。据说宫里还住着前朝的暴君,好血食,好淫虐,若是逃出,定是一场乱子,可是在主席面前,他又能怎么放肆呢?
宫中缓缓逸出一丝烟气,金丝绣成的帘幕,朱砂漆就的栋梁,连带着昭烈帝悬于殿上的书圣的逸品,都被火舌一点点吞没,黑灰在气浪中婉转上下,仿若飞腾着的冥蝶。火焰的中央,是鎏金的龙椅,一个身影盘踞于龙椅之上,支着肘,似乎是在沉思着。
火焰像是一个生命一样成长着,攀附一切可以燃烧的物质,不多时已经化作火海一片,书写着太清二字的匾额在火焰中噼啪作响,终究在扭曲变形之后跌进火海,殿中的人,自始至终也看不分明,终于火舌一卷一卷,缠绕上了号称浣火的黑龙衮服。而后梁柱轰然倒塌,烟尘弥漫,彻底遮住了视线。
这场突发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没有人救火,除了寥寥数个常年值守的警卫和定时送上食水的小厮,偌大的宫中再无一人。而其他人,也都被来自主席的命令劝阻,只能远远地观望着,这座桓帝倾尽了帝国十年财力兴起的华美宫殿就此化为废墟。
有幸见过这场大火的人,在向着其他人陈说的时候,总不免添油加醋,一方面信誓旦旦地说失散多年的吴道的真迹其实就在内库中,只是化为飞灰,再也寻不回了,另一方面,也不免以肯定的语气提起,自己听到了宫殿中哭嚎着的声音,那是那个暴君走投无路却没有人肯搭救时所发出的绝望的呼喊。而耄耋之年的老人,听了总会默默地抹去眼边的水迹,应着年轻人的欢笑,咧着嘴说上一句"大同",这是现下所风行的口头禅,人们总爱在一段对话的结尾来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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