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

作者: 芸只 | 来源:发表于2020-03-27 16:23 被阅读0次

    文/芸只

    薄雾之中,一个瘦弱的身子,佝偻地骑着老版上海牌自行车逆着风飞驰着。不断超越一辆又一辆的小汽车。他叫余郁风,一个邋遢又频频给学生上课迟到的中年男教师。

    今天,他又迟到了。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教室门口:“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学生们见怪不怪,没人理他,他僵住了嘴角,觉得有些尴尬,挠挠头自顾自地坐到了讲台前。

    晚上周考监考,他又缺席了,中途顶着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走进了教室,倒头就睡。教室里一阵唏嘘,说,老余最近咋回事啊……肯定有人又请老师吃饭,英语老师就是受欢迎啊……余郁风迷迷糊糊的听到了一些,扫了一眼四周,突然眼前一黑,彻底地睡去了。

    不知怎么,教导主任这时刚好来了,就逮了个正着,把他揪出了考场。一顿劈天盖地的责备,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严师出高徒,从来都不是盖的。余郁风的班级英语成绩永远名列前茅,原因就是——罚抄罚写。这个学期又更加暴虐了,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离及格差一分卷子抄一遍,差两分,就抄两遍。同学们背地都喊他武大郎,因为他又矮又黑,还有小八字胡。他的眉毛拧在一起,脸上的沟壑有好几层,一口大黄牙,而且,他还很抠门,一件洗的发白的斑点衬衫,袖口领子都磨花了。他一年四季都穿,除了瘦。其他就是武大郎翻版。可能还有突破。

    一次上课,他检查英语笔记。易意一页都没写,放个暑假回头就高三了。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她,并要求开学的时候把高一高二两年的笔记补全。他的声音响彻在空荡荡的校园,他摸摸鼻子可能也有些不好意思,易意气的直跺脚,却没有丝毫办法。他也不管易意脸上扭曲的愁状,继续讲课。

    “余郁风,你接我到城里呆几天吧,家里太无聊了。”吃完午饭正在往学校赶的余郁风接到了妻儿廖红的电话。

    他拽着手机的手越握越紧,渗出了一些细细的汗珠,咬咬唇,半天才回答,“不行,你来了没人照顾你的。”

    余郁风的老婆去年得了乳腺癌。本来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余郁风知道后,就让她辞职回老家了,一个人在城里工作。

    “郁风,我到楼下了。来接下我,帮我拿东西。”

    余郁风刚下课,他直抖,用手奋力地捂住了胸口。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不行,我今晚没空。不回家。”嘟的就挂断了电话,廖红那边一片忙音。

    她气愤地上楼打门,无人回应。她就坐在门口等。暮色来临还不见人归来,她拼命地拨打着电话却一直无人接通。慢慢的,她放弃了,歇斯底里了一小阵子,揪着头发蜷缩在墙角,还好夏天快来了,天气不寒不燥。她就将就着睡了一宿。或者,郁风是真的忙吧。

    可这件事却一次又一次上演。让廖红很揪心,女人的直觉让她觉得很不对劲。她不甘,下定了决心,在一个暴雨的清晨打着车就从老家往余郁风学校赶。

    “碰……”急刹车声刺的廖红耳朵老疼,她一个踉跄,飘得老远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

    “天啊,师傅你怎么撞人了啊,师傅。”一辆自行车还有一个穿衣雨衣的人倒在了雨地里,大雨毫不留情地释放着它的威力,一阵一阵地砸下来。

    司机急匆匆的下车,廖红愣了一下也下车了。

    “先生,先生。”

    男子支撑着身子慢慢地从地上爬起,不作一句回答,回过神第一时间就是检查自行车。

    廖红感觉这个人的身影有种说不来的熟悉,“郁风?”几乎脱口而出。

    男人愣住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和廖红的眼神交织在一起。

    真的是余郁风。两个人都呆住了,没有言语。

    “下雨天,你怎么骑自行车?汽车呢?”

    “在家里搁着呢,自行车环保。路又不远,是吧。”

    建设路到福喜路四公里多呢,廖红噘着嘴脑补了他骑自行车的一万种原因。“回家换身衣服吧。”

    “别闹,我要上课了。”雨水顺着他的身子一直往下滴,余郁风也不管,转头就要走。

    “你晚上为什么总是不回家?”

    余郁风愣了一下,没回答。大步流星的走了。廖红更加断定了自己的猜想。

    “我得把那个女人揪出来!”

    “哎,还是算咯吧。我怕是也活不了多久,有人陪郁风也挺好的。”

    直到一天夜里,她亲眼看到半夜余郁风把车自行车停放在了一个巷子口,轻车熟路,偷偷摸摸地溜进去了,一下子便不见踪影。

    廖红准备追上去,又退回来,矛盾极了。她嗞着泪水,想了想自己的状况,狠下心坐夜车回家了。就再也没要求过来城里住。

    “校长,我要请一天假。”

    “郁风啊,你怎么回事啊。怎么老是请假?”

    “校长……”

    “我知道你老婆身体不好,可是,最近校园里的流言蜚语你也知道。请半天假你又不能回家看媳妇儿,你干嘛?”

    “校长……我真有事。”

    “余郁风,你真的变了。”

    是吗,余郁风开始回想自己的点点滴滴。以前的他,上课从来不会迟到,教学工作总是严谨务实,把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而且对媳妇儿也是百依百顺,是出了名的宠妻狂魔……

    余郁风头埋得老低,走出办公室,哭出了声,眼泪滴落在台阶地板砖上,清脆而空明。

    八月,上海大医院的病房内。

    “郁风,我怕。”廖红的手把余郁风衣服拽的老紧。

    “别怕别怕,手术一定会成功的。”话音刚落,余郁风就感觉天旋地转,扑通倒下了,他想要挣扎爬起,只能感受到世界一点点在眼前消失,自己像是坠入无尽的深渊,失望极了。

    廖红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六个多小时过去了,结束了,她也苏醒了过来。

    “医生,他怎么了?”

    “太太,你的手术很成功。可先生他肺癌晚期,恐怕……”

    廖红泪流不止,豆大的眼泪不断滑落。刚刚手术完的身体不住的颤抖,嘴唇张张还想说什么,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昏了过去。

    金秋九月,易意整理好了书包,看了看厚厚两大本的英语笔记,有些得意。

    “余郁风,看你还怎么找我的茬子。”

    熬啊熬,终于等到英语课,易意坐的笔直,想要炫耀自己的成果。进来的却是另外一张脸。

    怎么换老师了啊?咋回事?他平时不遵守纪律被开除了?不能这么说吧,他还是挺好的……课堂里叽叽哇哇的一片。

    “同学们安静一下,余老师家里有事情,这个学期我来带。我也姓余。”

    易意觉得很没意思,努力准备了那么久,居然还换了老师,她把笔记本甩进了桌肚里,发了一节课的呆。

    “同学们,之前教咱们班的余老师不太行了。得了肺癌,需要进行大手术。所以……恳求你们捐款。”班主任有些哭腔地对同学们说这个消息。

    整个班级鸦雀无声,屏幕上放着英语老师爱人廖红录的视频。她一点气色也没有,穿着病护服,苍白地坐在余郁风的身旁。

    “很不幸以这种方式……和各位老师同学们见面。我是余老师的爱人廖红。一年多前,我被诊断出了乳腺癌,家里为我化疗其实三个多月就花光了老底,我一直……被蒙在鼓里。郁风背着我卖掉了房子,租了一间破民房,也卖掉了他的轿车。”

    “他告诉我……他有的是钱。我居然天真的没有怀疑过,他自己打着零工,怕别人发现,有时间就在砖厂搬砖……更不幸的是,他前年就得了肺癌。我得了病,全世界都知道,他得了病,却只有他自己了解。”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目前我也康复阶段,也还需要一笔钱。我准备变卖家产给他手术……才发现这一切,余郁风,二十万的手术费,我,实在拿不出来了。也借不到。”

    “我知道手术只有零点几的希望,但是,我不想放弃,所以,恳求你们帮帮我们,恩情在此谢过……”

    钱筹得差不多了。余郁风却在手术前一晚离去了。他走的很安详,没有惊扰任何人,仿佛只是睡着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妻儿说的:“廖红,要好好活着。晚安。”


    注:该故事的原型是我的高中英语老师。他是我的恩师,我一生都会铭记的人。他叫我整理的两本笔记依然还被我珍藏着,那是我写的最用心的笔记,却再也无人欣赏。他去世后,募捐给他的钱被妻儿一一返回。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生如白驹过隙,仓促,却美丽得让人心疼。


    岁月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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