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寒冬似乎在南方是徒有虚名的，尽管源源不绝的山风如同从无底深渊向多个方向喷洒着、向暖冬地区辐射进发着，却依然无法动摇这股地球最强、正气凛然的抵抗势力的决心——他们发下毒誓，为此赌上荣誉，无论今年再冻再冷，也绝不发出颤抖的声音！

或许这些人最需要的往往不是保暖衣裤，因为他们有数不尽的妙招对抗一年一度的魔法攻击；只是有一个始终无法被他们打倒的恶魔固执地相信，只要有了它的存在，再强大的正气也无法抵挡它的攻势！它嘶吼着，发出令人颤抖的声响，仿佛一霎那，南方人将会被它彻底征服、向它俯身称臣！但令它失望透顶的是一句又一句的：“哇！好美的雪！我活了那么久终于终于看到了！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够在这里看到雪！快来堆雪人！不不！先发朋友圈！”如若它会说话，想必会对这股势力发出怒吼的呐喊声吧！

然而，对于南方人而言，这一切是极其难得的——因为中学地理已经明确了这一现实：在北半球，越向南走越不可能看得到雪。因而，归家途中的北方人看到这一场景是大概是不会理解为此“花容失色”的美少女们的所作所为的。

列车还是一如既往地向着北前行，穿梭在一座又一座的山谷之间。如若有幸，伏在窗边的孩童偶尔能在途中窃取到林野丛中窸窸窣窣的虫鸣片语；有心去等待者多半是不能偶遇的，只能伴着车厢轰动的连轨间隙震动晃荡着入眠……“梦里，是什么都会有的吧？”席恩侧过身，望着窗外渐渐浓郁的漆黑，一抹单调至极的色彩已然笼罩大地。“今宵注定是漫漫长夜，一切便随这长风逝去吧。”，她敏感地吸了吸鼻子，又是这股熟悉的味道呐！她不禁回忆起了白天离别后一路上的事情：

为了提早坐上七点一刻准时发车并到达自己公寓楼下的公交汽车，她在前一晚就已经准备好了要带的行李、早早入睡。宿舍里还只剩她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恰似自己归家后即将面对的场景——一样的空空如也，回去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学校规定不允许假期在校留宿，一个奇怪至极的规定就能让人不得不执行。归家，对于她来说，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独对空墙，无人可供倾诉。谁叫她的父母是常年不回家的成功的商务人士和销售顾问呢？他们每日忙里忙外的，可以闲下来照料自己已是奢侈。“还有什么要带呢？”出门前一刻，席恩再次整理了下着装，画好的淡妆让她显得比以往靓丽几分。走下楼梯，望向远方依然是灰蒙蒙的天空，席恩旋即吟念两句：伤春惜秋又一年，冬风却诧止徒行。花青色阙取一顷，借由天公染无边。

席恩庆幸自己坐的是首班车、上车的站是第一站，因而上车的人数比预料的少了些。看着逐渐增加的行李箱、拥挤的人群，席恩感觉昨晚自己所做的决定真是绝妙——毕竟现在也近年关了，早一点回家才不会发展到人挤人尴尬到犹如母牛群相挤至挤出奶的地步！自己的大部分行李已经提前一天拜托快递员邮寄往家的方向，两手空空真是让人倍感轻松。席恩想到自己已经两年没回家乡，而如今难得有相对充裕的时间去欣赏一路上的点点滴滴，便预订了靠窗的卧铺车厢的上床床位：既可以一享睡眠之乐，又免除了被可能烦扰至极的上下床动作幅度太大吵醒的困扰。一举两得！四十分钟过后，席恩来到了火车站门口，在经过了一轮的安全检查后进入了检票口。过了不到半小时，列车终于发车了。

“你好，请问这里是05号车厢吗？我想问问05号车厢18号包厢在哪个方向？”“这里就是，需要我帮你提行李吗？”“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来就行，谢谢你！”“那好的，这位小姐，请跟我来。”跟随着乘务员的脚步，席恩来到了自己的包厢门口，刚向乘务员说完“谢谢！”二字，便听到了一道亲切的声音：“哟！姑娘姑娘来来来坐这！”面前一位稍显黝黑的中年妇女，略带着沧桑的气息不自觉地散发在空气中。此情此景，席恩回想起了两年前自己离家告别父母，选择来到遥远的南方求学的情景。一种人生地不熟的无奈感莫名涌上心头。“或许，这就是我以后发展扎根的地方了，以后还请多多指教了！”

“大娘，您是在这间包厢的嘛？”“对呀对呀，你先坐下来咱俩好好聊。”席恩不太好意思拒绝，便放下背包和小行李箱，挨在了架子旁，坐到了她身旁。“大娘您贵姓？”“姑娘，我姓周。我瞅着你挺瘦的，在南方熬身子得很嘛？”大娘的关切问候声传入了席恩耳内。“也没有啦，就是去读大学，读书复习花的时间长了点。”席恩回想起备考前一个月挑灯夜战的场景，仿佛是最后一科考试般如临大敌地翻开书页、整理着笔记，身旁的速溶咖啡包装袋被随意扔在地上……大娘眉头一皱，道：“这么远到南方读书，这车费也得好几百吧？爹娘不担心哟？”席恩略微皱了皱眉，而后又恢复了原样，似乎担心着被察觉出自己的隐藏信息似的，悠悠地道：“我爹讲这钱没啥的，用到好地方去了就不怕；就是我娘亲隔三两日就打电话问我过得好不好。愁得很！”大娘不禁提高了声调，说道：“就是个这！天下爹娘一个样！哪家娘不惦记自家闺女。”席恩心想，如果真的是这样，一切都会发生改变了！“诶，姑娘是读啥子书要到南方去？北方莫得读嘛？”“那倒也不是，大娘，我读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也就是中文。”“听娃子你这样一讲，姑娘你莫不是高材生一枚？这中文不就是咱俩聊天的闲话，还有哪个学问可讲！”“大娘，那倒也不是，这里头学问也挺多的。我在刚接触时也对这个专业不太理解，也是在读了两年后才慢慢体会到了中文系的魅力！”“是这个样子啥……那我就不太晓得了，姑娘不妨讲讲，让大娘也开一开眼界！”席恩浅浅一笑，说道，“那当然可以啦，那我先从最近几部热播的电视剧讲起……”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火车穿梭过了南方最后一道丘壑，即将穿越中国最长的河流向北驶去。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十点，席恩的倦意也悄悄随着血液循环传导至脑中，侵蚀着她最后的理智，第一次离开家乡的场景淡淡地浮上了脑海，逐渐占据了主导：

“倘若带的衣裳足够，兴许就免去了时常没有衣服替换的烦恼。须知南方酷暑之日甚多，短衣短裤自是必备，其余所谓过冬衣物也不用过多，倒是要多备几瓶防晒霜、勤洗刷，到了南方一切问清楚再行事……欸欸欸，别忘了带些咱家乡的特产给自己同学！”老爹临行前拿着买了不久的智能手机念叨着，席恩不得不一一答应了才让他老人家稍稍宽心；反观自家娘一身轻松，给难得出远门的女儿选好了衣物后便不再多说。

“真是稀奇古怪了！自家闺女出远门读书这么大的事也不关心一下，还是亲生的不？”“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不知跑了多远的路，还不是为了去见你一面！你这臭老头还笑！！当年的账老娘还没和你算呢！知道嘛，我还是瞒着我娘去的嘞！现在倒好，有了女儿就是宝，我就一老婆子，有什么能比的呢？闺女你说是不是？”席恩不由得摸了摸头，不知该说什么。望着她爹掩着嘴嗤嗤地笑，再看看脚下的行李箱，随口应了一句：“是啊是啊，咱爹喜新厌旧了。娘亲快快惩罚他去吧，你家闺女得避一避风头咯。”席恩顾不得她爹的一个劲儿地暗示性眼神，踏上了离家求学的脚步。前方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呢？或是千奇百怪的来自五湖四海的即将成为同学的一群同龄人；或是德高望重的学术大咖型导师；抑或是求学路上得以相互请教学习的榜样师兄师姐……一切的一切都在吸引着席恩，“这一次，只许进不许退！”

“一路上小心！提防着点！”老爹发来短信叮咛着，一副生怕自己的心头肉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心情透露在短短的几个字里，让席恩也倍觉暖心。“知道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发车前，乘着习习凉风，几片落叶趁机抢着戏份以卖弄着最后的绚丽，飘进了即将关闭的车厢里，带着属于北方特有的秋意。兴许它们认为，凛冬的寒风会让自己逐渐变得支离破碎，从此便再无诗人骚客吟诵它离世前的风姿——真是多虑了，现今又有哪家闲人愿意遣词造句甚至为之高歌呼啸？不一会儿，它们就被随车的清洁员用粗大的扫把扫进了回收箱内，等列车到达下一站后一并送走。

席恩眺望着列车行驶时所经过的风景——山岭丘壑之幽深奇妙、高山流水之灵动逍遥，不知不觉间已经忘却生养己身之腹地，即便它是如此令人难忘。因而今日之返乡，便是席恩与许久未见的家乡人再见面之时刻。奈何物是人非，谁又能知道离开后的变化呢？……“更别说这其实只是你一厢情愿构建起的记忆宫殿，布置得如同真实存在的世界！”“这个梦是如此美好，我又怎么舍得醒来？”

——是谁？席恩从梦中惊醒，躺在已经半湿的床褥让她的身体感到极为不适。而此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七点。列车外，风依旧呼啸着，再一次尝试着从一切可以挤入的缝隙里钻进室内，把凉意赠予不愿动弹的人群，以平衡过热的环境。在当代科学家的推崇下，冷风的存在被诠释为一种自然界的平衡，而寒冷本身也是一个对抗懒怠人群的最佳武器。谁曾想，人类在过去的历史期间发明了各种各样的保暖防御装备，诸如房屋、羊毛大衣、羽绒服之类，以此保护着每一个个体脆弱的肉身，以及大脑深处的惰性。不久，席恩换上了另一套衣服，而后再披上一件保暖的大衣，打开了已经充满电量的手机，想着接下来的安排。

“离老家是越来越近了呢！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事情？”两天一夜的旅途也即将结束，席恩不禁呆呆地望向窗外。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似乎是在呼喊着她的名字，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扩散蔓延至她的整个大脑。她回了回神，向床外探身望去。

“姑娘，你醒了！起得真早呀。”下铺的周大娘原来也醒了，换上了一身爽练的运动服让她显得精神饱满。“早上好！刚刚大娘您是叫了我一声吗？”“没有呀！这一大早的，我会有什么事叫醒你嘛？兴许小姑娘你听错了吧。吃了早餐没？”“还没，大娘您呢？”“我也就刚起床，打算着等会儿洗漱完再去吃。咱们待会儿要不要一块儿去吃？”

席恩愈发感到奇怪，随便应承了一句后便回身坐正。“或许真的是错觉。”过了不久，席恩便听到大娘招呼出发的声音，她便起身下床与其一同前往吃早餐，一如往常，无甚区别。

在回原车厢的路上，席恩见大娘像是想起了什么，边走边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声音逐渐传至了她的耳边，“快到家了，也该是时候给我家儿子通个电话，报个平安什么的！”席恩心想，自己是否还有必要打电话给几乎不在家的父母、给他们报平安？打了，不知能和他们说什么；不打，或许他们就会显得很轻松——因为忙得很！自己的父母早已没有额外的精力再去考虑这些“闲杂琐事”。既然如此，那就不必自找麻烦了！

列车依旧行驶着，于广袤平原之间执行着它此次北行的最后一趟任务。对席恩而言，实际距离愈来愈近，心灵之间的距离却变得愈来愈远。北行归乡——这是她此生做出的又一次错误的选择，好好的扎根在南方不是绝妙？然而，席恩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却在以最大的限度呐喊着：“不能再逃避下去了！”让她犹豫着、颤抖着双手、紧咬着双唇；甚至于她那按捺不住的双脚也在预示着什么。“姑娘，有什么话就好好和家里人说吧，相互沟通才能打通隔阂！都是一家人，不需要藏着掖着的，憋在心里的感觉大娘我懂！”大娘在两人吃早餐时难得语重心长地劝了一次席恩，似乎她看出了席恩在刻意隐藏着什么。但明智的大娘没有直接地提出自己的疑问，说完话后便复归沉静。席恩只是笑笑，没有说什么，但敏感的大娘在不经意间察觉到，她的眼角里有几分无奈的神情一闪而过，很快又消失了。唯有面前的晚霞在天空中辉映着，跟随着列车漂浮到车站上空，迎接着列车来到此行的终点站；与此同时，竭尽其力做出了最终选择的席恩迈着她沉重的步伐，向着名为“故乡”的地标挪行着。尽管最后一趟旅途的开始就在她手中，手心的汗浸湿了车票的边角，席恩仍不自觉地望向了老家的方向——

早在列车上，她按下了拨打键，打出了那个许久未做出应答的电话——那个代号为“娘”的号码被输入进拨号盘，有规律的长“嘟”声如若绸锦丝线般缠入耳道，但却迟迟未有期待已久的问候声传出；三十秒过去了，席恩最终听到不过是“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她转念一想，为什么自己会感到紧张呢？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最终结果么？

自席恩坐上车后算起，剩下的路就只有短短的二十五公里，无须一小时即能到达离家最近的汽车客运站。窗外逐渐消散的霞光苟延残喘着；大陆的另一端，黑夜醒来了，如同一只潜伏已久的猛兽，隐匿的身形伴随阳光的退隐逐渐显现，等待着吞噬觅食残存光影的最佳时机。只需一刻钟，光明便会彻底沦为猛兽腹中之餐点，与黑暗融为一体……

“还是梦里靠谱事儿多！只可惜，梦始终是梦！世人都说梦是颠倒乾坤，我却认为，现实才是被颠倒的！可笑可笑！”浅浅的笑容掠过席恩的嘴角，俨然透出一丝无人察觉的狡黠；她再次进入了梦乡，回味着曾属于她最难忘的回忆。在未来等待着她的，又会是什么呢？

微风吹拂着田间，平原分岔口间可见万家灯火通明。“今夜月色真美！我想与你一同度过此生，此情此景，绝无悔意！”草丛中的窃窃私语再一次勾起了席恩的记忆，多年前的高考前夕，她与另一个暗恋许久的男孩也是这样，躺在相似的草地上，静静地仰望深邃的苍穹，勾勒着、憧憬着……而今，那充满未知的曙光是否真的照在了她身上，不得而知。在即将到达时，席恩不自觉地加快了呼吸的节奏——因为眼前的灯亮着，依稀间有两道身影映在帘幕上！爹娘都回来了吗？

犹豫与彷徨带来的不安感倏忽间传遍了席恩全身，她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心想，平时难能一见的爹娘居然在今年春节回来了？但是自己所打的电话没人接，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难道当时在列车上听到的轻声呼唤不是幻听？这也太奇怪了吧！突然，席恩的电话响起，她拿出手机一看，是老爹！

“小恩，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和你娘的身体都还好，也很想你。今年过年回来吗？两年了，你在南方读大学也过了那么久，总得报个信给家里头嘛！”席恩眼前突然变得模糊，倏忽间一切遁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梦？为何是如此真实？她不住地摇着头，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可是一切都只是徒劳……“砰”——一道倒地声传至了席恩耳梢。“谁！倒！了？”

……当席恩再次醒来时，自己已经在家里的床上躺着，身上盖好了被子，一杯温水正静静地放在床头柜上；窗外，自家的花猫趴在后院的篱笆上，懒洋洋地张大了嘴巴，吞下了一小口初升的曙光。

原来，一切都回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