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对父亲的记忆是从我小学学前班（那时候叫幼儿班）模糊开始的……
父亲一生无子。听大人们说，母亲生完我三姐后一直没怀孩子，过了八年后才怀上了我，无论是妊娠反应还是其他各种预兆都预示着这个家里将要降生一个男孩。结果又生出一个我，当时和我同一个时辰生的是同村一个外姓人家的孩子。（人们说，不知道是不是投胎时钻错了肚子？）我能想象当时父亲狂喜之后的失望甚至绝望！进而也就释然了！于是父亲便有意无意把我当儿子养了……
那时候农村的孩子都是放养型长大的，而我却是在父亲的宠爱当中长大！一直到小学二年级，上学都是父亲接送，下雨天从家里到学校的沟沟坎坎都是父亲背着我过去。所以一直到快上初中我都对过一些沟沟坎坎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对父亲的那种依赖心理一直延续到我22岁须独自撑起一个家才慢慢消失！那时候才真正能体会父亲对我的爱是多么深厚！
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便比普通的孩子要早熟。那时候父亲的行为，言语，点点滴滴我都会偷偷学习模仿。都觉得他是那么厉害！用现在话来讲，那就是崇拜！
记得有年，为了让新婚没几年的三堂哥夫妻不至于为住大队仓库经常吵架（那时候家里穷，人又多，也没有办法为他们准备单独的住所），父亲主动提出将自己住的老房子让给他们一家，我们举家搬到那个随时会倒掉的老仓库去住。愣是靠他老人家在外面捡来碎砖碎瓦，自己和泥把房子修缮好，让它成了有客厅有卧室还有厨房外带室内猪圈的温馨干净的家。虽然只有一间卧室，全家六口人就挤在那一间小小的房间里，至今想起仍是此生最温馨的回忆！
父亲一生要强，什么事情都要尽量做到最好。
他没有正式上过一天学。曾听大人们说过，他为了学点文化，曾趁放牛的功夫溜到大伯读书的私塾墙外偷听先生讲课，才学得几个字。
就是那难得的几个字居然让他能将一整张报纸连头带尾半认识半猜的看完看懂，并分析给我听，那是我觉得最神奇的一件事！父亲对文化,对知识的渴求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在60年代甚至更早，在我们农村，女孩读书几乎是很稀罕甚至是不可能的一件事。而我们家由于父亲的坚持竟然出了两位女才子，一个是我大伯的二女儿，一个是我的大姐。
父亲兄弟姊妹一共四个，一个是我大伯，两个姑姑，父亲老小。
听大人们说，父亲兄弟俩的感情特别深厚！
大伯是个读书人，大娘是个小脚女人，在那个年代里应属小家碧玉吧，我猜！大伯一共生了七个儿女，那个年代里我的三个姐姐也已出生。所以为了支撑一大家子的生活，（大伯和大娘是干不了农活的）兄弟俩一直都没有分家，家里的农活基本上就落在了父亲及母亲的身上。直到大伯在文革期间被迫害致死，家里的重担就全部落在了父亲母亲的肩上！那时正碰上大饥荒年代，吃饭基本上是野菜树皮充饥。为了让还在上学的堂姐能有个好的身体念书，家里都是将仅有的一点米煮给她吃（那时做饭的工艺好像是叫捞饭吧，这个我也不太懂），然后在滤出干饭后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米汤中倒入野菜继续煮，那便是一家人的主粮了 。（父亲由于常年吃这种没有半点营养的东西而导致肠道严重受损，以致有年差点被误诊为肠癌而动了一次大手术！）但父亲说，无论再难，也不能耽误孩子读书，那是农村人尤其是女孩子要想走出去的唯一出路！
由于常年超负荷的劳碌，父亲的身体过早劳损，常年受病痛折磨！那时家里穷，不可能经常上得起医院。遇事好学的父亲就开始自学一些简单的民间治疗方法，试着给自己治病。自己给自己抓药，自己给自己打针，真的是久病成医！母亲由于生孩子期间缺人照顾而落下了月子病，一到冬天便犯腰疼，经常是痛的直不起腰。父亲便向民间打师（我们那里对推拿高手的一种称呼）学习推拿按摩技术，可以为母亲缓解痛苦。他也同时学会了推拿接骨技术。从我记事起，就经常看到很多本村甚至外村的人，抱着嗷嗷哭叫的摔断了手或脚的孩子来向父亲求助（其实严格来讲不是断，应该是脱臼），通常情况都是哭着进门笑着出门的。这种情况下，从未看到过父亲收过人家半分报酬，却记得那时家里家境稍好，父亲总是会一买就是一大缸冰糖放家里，在那个零食奇缺的年代里，这是哄孩子开心最好的法宝，这也是父亲帮那些孩子治疗前稳定情绪的最好武器！
父亲用他的行动给我的上了一堂最生动”做人“课：与人为善，乐善好施。
父亲一直相信科学。他不懂得什么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也不懂什么叫思路决定出路。但他用他的行动在践行着这些理念！他用他那少的可怜的“文化”知识一直坚持不懈的钻研如何科学种田，提高产量；如何科学种植果树；如何让家人喝上冬暖夏凉的放心水。
于是在他的生命历程里创造了无数个第一......
第一个将离家较远的农田（那时候叫湖州上）承包给外村人耕种，自己集中精力将离家较近的田地进行精细化耕种！
第一个在自家自留地里大面积种植花生，为了扩大种植面积，拿自家的较远的好地跟人家换就近一般的地，科学的种植方法第一年便获高产......
第一个在村里种植子瓜，小时候的记忆还是那么鲜活，记得子瓜成熟的季节，全村的老少妇孺都去帮忙采瓜，他们得瓜肉，我们留瓜子，村里人整个夏天的水果就这么解决了......
第一个有了自己的桔园，他把在大队（现在叫自然村）桔园工作期间学到的基础知识加以改进，使每棵桔树产量连年翻番，还惊动县农业局领导亲自下乡指导；自己研究出了一套果树嫁接技术，将雪灾之后几乎全军覆没的桔树从仅残存的一些根须开始拯救，两年间又重回一片绿色桔园，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竟然惊动市电视台农业频道赶来对他做专访......
又是 第一个亲手掘出村里的第一口在家门口的吃水井，家里无形中又多了一台天然保鲜柜......
如此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当然，他也做过一些”傻事“ 。由于他的太执着，在实验用什么农药能迅速杀灭果虫又不至于过分伤害果子的过程中，几次中毒险些丧命！ 又由于不放心果树晚上会有一些不干净的东西侵扰，半夜爬起来"视察"被毒蛇咬伤，也是差点丧命！
他的这些行为用现在的讲法应该叫事业心吧！！！
父亲对我影响深远的不仅仅是他的这些行为，还有他的思想，他超凡的境界。
由于血吸虫病引起的肝硬化，父亲要靠自己给自己长期注射肌酐（貌似是这种读音）等药物来控制病情，他五十多岁（生我那年，父亲47岁）就为自己买好了棺材，那个运棺材来的晚上的情形我至今记得，恍如昨日。那时我就刚刚懵懂年纪，记得父亲让母亲准备好饭菜招待那几个送棺材来的人，我清楚记得父亲自始至终都笑的那么开心，那么放松，仿佛为自己准备随时出行的行囊，用一句话形容就叫笑面生死！
父亲的一生不论挨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从无半点怨言！即使母亲有时出于不忿而抱怨几句，都会被父亲及时喝止！
他总教育我们姐妹：任何事，做就心甘情愿的做，别去指望人家给你什么回报，请人行孝；叫人拜年，那都是自欺欺人的！
父亲虽未生儿，聊有遗憾，但于四个女儿的教；养却是毫不落人后的。
由于自己常年受病痛折磨，深知学医的重要性，所以学习成绩一直不错的大姐被父亲强烈要求一定要学医，一定要学会治病救人，结果大姐没有让他失望。秉性善良的大姐在医院不知帮过多少同村甚至同乡的人，这点是受到父亲真传的。
二姐从小体弱多病，没有读成书；三姐又不爱读书，父亲便想尽一切办法，托人找关系给她们找到工作，让她们过上不用种田的城里人的生活。
而我却是最不让父亲省心的一个，为了我的“读书路”，父亲费尽了心思。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的择校，到后来我的工作等等，现在都能想象到那时每一步要气死他老人家多少脑细胞......
1997年，为了让我安心做生意，父亲终于在他临近70岁时与母亲一起搬来县城生活，帮我带孩子，离开了那片让他劳苦一生的土地！过上了他一直要他的女儿们过上的“城里人”的生活！
这一搬就是十八年。
十八年来大部分时间应该是老人比较快乐的时光吧？看着女儿们生活越来越好，看着外孙外孙女们慢慢长大，自己也住进原来想都不会想到的宽敞明亮的三居室的新房子。想来应该是开心的吧？
可是我忘了，父亲需要的不仅仅是这个！他那么聪明，那么要强一个人，放弃了那个充满他劳动成果，那个他所到之处都能听到人们发自内心的夸赞声，都能看到人们敬慕的眼神的家乡，离乡背井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放眼望去，没有他认识的人，也没有认识他的人 。那种失落，那种彷徨围绕了他十八年，我竟想不到！自诩聪明如我还好意思沉浸在自己制造的美好臆想中……
09年以前，父亲的那种失落和彷徨表现还不是很明显。他是个特别能隐忍的人，你轻易看不出他的内心世界 。
09年底，我的家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对我及孩子固然有打击，但现在想起，那时受打击最严重的应该是老父亲吧！他是那么的心疼我，那么的担心我又不敢跟我说，怕会更加重我的心理负担。从那以后，他嘴里念叨最多的话就是 ，让我别太累，让我别饿着！
从那以后，他的精神便间歇性的恍惚，易怒！
是我太粗心，忽略了他老人家的感受，一心只想着工作工作工作，赚钱赚钱赚钱，认为只要让他吃好穿好住好就够了！
父亲的老年病正式爆发是三年前，由以前的间歇性无端发怒， 演变成时常辱骂母亲，到后来连家人都不认得。
家里人商量：母亲年迈，一个人无法照顾，我们又都有工作，无法时刻呆在身边，看能否找家专业点的养老院，请个专门的护工协助母亲照顾父亲！
考察完第一家养老院，我就没法再去寻找第二家了。看着那里的老人一个个眼神呆滞，衣衫不整，一副孤苦无依的样子，我当场就崩溃，痛哭着离开了那里！那一刻，我发誓不要将辛苦一生的老父亲送去那里，无论人家说的再好，帮我请再好的护工......
家里请了一个护工之后，母亲轻松了很多，也告知我父亲情形好了很多！但我回去依然是不认得我。只是听到母亲说是细妹后，才用他那无神的眼睛看着我，说出的话竟大多是：别太累了，田地里的活要做做歇歇；要及时吃饭；三姐很可怜，要多照顾她，不然她会饿死的等等......
父亲弥留的最后两天里，我一直守在他身旁，那时他已是说不出话了。但我知道，他的脑子已经清醒了。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昏睡，但只要一醒来，就会看着我。
是有太多的话要说吧?是有太多的放心不下吧？ 自己走了，老太婆一个人怎么办啊？！大女儿两个人还吵架怎么办啊？！二女儿身体不好，脾气古怪，以后逢年过节和她母亲发生矛盾谁来调解啊？！老三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啊，会不会饿死啊？！最疼爱的小女一心只知干活，不会照顾自己，该怎么办啊？！
我懂，我都能读懂！！！您可以放心，可以安心！您要知道，那么优秀如您，生出的孩子也不至太差，都会照顾自己 ，都会好好的活！我们姐妹都会彼此照顾，彼此关心！更会齐心协力把母亲照顾好！
只愿来生，您还来做我们的父亲，我来当您的儿子，把这一生的遗憾给补回来！！！
此文写于2015年3月9日 凌晨三点……
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