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差不多八年前,苏墨兰去了澳大利亚,从那时起就深居简出起来,越来越少跟其他人联系,就连跟我这个闺蜜加老同学也越来越淡,给她发邮件经常很久不回。大家开始玩微信后,一些几十年不见的小伙伴都被“炸”出来了,整天在一个群里狂聊不止,却唯独“炸”不出墨兰,她先是不肯加入微信群,后来架不住我唠叨算是加了,但基本就不说话,别的小伙伴找着她说也是问十句说一句,搞得人家也就不敢“骚扰”她了。她父母在她出国前都已过世,她又是独生女,在北京也没什么亲戚,自从去了异国他乡也没回来一次。
春节过后,我突然听一个小学同学说,似乎苏墨兰出事了,我吃了一惊,赶紧又问了几个同学,有的说不知道,有的说似乎不祥但不太清楚怎么了。我实在没处问了,犹豫再三,终于给她曾经的合伙人打了电话,他们后来虽然分道扬镳,总还有些联系吧?他果真知道实情,犹豫了一阵,看在是她闺蜜的面子上,告诉我她服过量安眠药身亡了,原因不明。
我无语地挂了电话,坐在那里发了很久的呆。先是觉得难以置信,很难相信前段时间还在微信里“见面”的墨兰已经不在了,然后有一种缓慢的钝痛从内心升起,不但墨兰的音容笑貌突然生动地在眼前浮动,跟她相联系的一切岁月也都画面清晰。
四、五岁时,墨兰是我们住的这个大学院儿里,年龄相仿孩子中有名的乖乖女孩,那么小就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小手交叠、瞪着大眼睛、嘟着花朵般小嘴听别人说话的样子煞是可爱。
60年代属于物品还很匮乏的年代,我那时有比一般小朋友多一些的玩具,她们很喜欢让我请着来家里玩。想来的比较多,不得不分批,唯独墨兰我每次都请,因为她特别乖,能听我这个小主人“摆布”。比如我当“妈妈”,让她当“孩子”,她就乖乖地坐着让我给她梳头,把她细软乌黑的头发弄来弄去,一会儿扎两个朝天鬏,一会儿别一个蝴蝶结,多长时间也不烦;我当公共汽车“售票员”卖票,她就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当乘客,规规矩矩地“买票”;我当“老师”讲课,她就乖乖地手背后“听课”,还按照我的要求举起小手假装提问。别的小朋友会时不时反抗我这当主人的选角特权,也想当“妈妈”、“售票员”、“老师”,只有她从来不会挑战我。
她在幼儿园也是老师的宠儿,谁不喜欢小乖兔一样的孩子呢?老师让唱歌她总是最大声唱,吃饭也不挑食,大口吃完,碗里干干净净的一粒不剩,而其他小朋友特别难受的一关就是必须把不喜欢吃的饭吃下去。睡午觉更是一些小朋友,也包括我的最恨,因为即使根本睡不着也必须安安静静地躺好长时间,而墨兰基本上是午睡标兵,每天都是很快就睡着了。很多年后我曾跟她说起她的午睡本领,她莞尔一笑,说其实她好多时候根本没睡着,就是闭眼躺着而已,我大吸一口凉气,叹服她那么小就那么有定力了。
墨兰的“乖”从幼儿园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因为我一直跟她一班,平时也常泡在一起,我那时基本可以写一本叫«好女孩苏墨兰»的书。我的其他小伙伴,有可爱优点的同时也都伴随着一些缺点,但墨兰似乎就没什么缺点,德智体全面发展,脾气也好,总是那么文静地说话和微笑,每逢班里选三好学生或是某种先进,她总是能全票通过,大家互相提意见时,唯独对她没有意见。
墨兰的容貌基本来自爸爸,而身材却随妈妈,大家都说她真会挑着继承。性格呢,说不好,小时候看着绝对像爸爸,特别随和,成年之后却似乎有些变。
墨兰的爸爸是个好好先生,长得浓眉大眼、敦敦实实,说起话来声音洪亮、慢悠悠一板一眼,在外面不论是遇到大人还是孩子总是笑呵呵的,大家都觉得他很好接近,据说他讲课也挺受欢迎,在系里的教师中也人缘不错。
墨兰的妈妈跟她爸爸很不一样,我们都有点怕她,高高瘦瘦,总是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腰板挺直,戴一副黑框眼镜,很少有笑容,她做事常认真到不近情理,在单位和家里都如此。
妈妈对墨兰管教很严,而且虽然就这一个女儿也不怎么娇惯,墨兰的“乖”跟她妈妈的“严”有很大关系,妈妈的口头语就是墨兰你这个该这样,墨兰你那个该那样,规矩特多,把我这个家规松弛的女孩看傻了眼,背后悄悄问她:“你妈妈管你这么严,你烦不烦呢?”她笑而不答。
跟现在的孩子们比,我们小时候有比较多的自由空间,下午放学后,因为作业并不太多,也就是一个多小时甚至更短就能完成,所以孩子们一般都是先在大院儿里玩一通,吃晚饭后才做作业。一般来说玩的整个过程家长都不会现身,一是都挺忙,忙完工作忙家务,二是一般都是有几个孩子,管不了那么细,三是那时候没有家长整天跟在孩子后面的观念和行为,谁要这么做是挺奇怪的事,不过也有例外。
经常是我们正玩着的时候,尤其是星期天、假期或是晚饭后的时光,就能听见墨兰的妈妈高声大嗓地喊她。她一般是站在她家的四层阳台上,有点站在高高山坡上的意思;有时因为喊了几声没见反应就下楼来到处喊,直到墨兰应声。一般墨兰听见就会立刻答应,然后丢下玩了一半的无论什么游戏跑回家去,但走的时候恋恋不舍。当然有时候她在喝了妈妈规定喝的水或是做完了作业后还会再出来,但大部分时候就不会出来了,我们一帮小朋友都替她生气和遗憾。
一直到中学毕业,我只见墨兰“反抗”过她妈妈一次。那次是我们一帮小朋友跳绳比赛,看谁跳得时间长而且一个都不跳坏。墨兰是毫无疑问的冠军,只见她轻盈快速地跳啊跳,好像永远不会停,大家都兴奋地齐声给她数着数,把她妈妈喊她的声音都淹没了。得不到反应的妈妈气呼呼地下楼来找,然后挤到圈子里朝着墨兰打手势,那意思是让她赶快停下回家,要是平时墨兰会立刻听候命令,那天她却好像没看到她妈妈,一直跳到实在累得跳不动了才停下,然后在小朋友的欢呼声里,汗津津的脸蛋红彤彤的,又跟她们叽叽喳喳地聊起了天。她妈妈黑着脸转身走了,不知道墨兰那天回家后是不是遭到了妈妈的雷霆之怒?我第一次发现墨兰其实并非绝对的乖乖女孩。
(二)
中学时,墨兰对班里两个“异类”女生的好奇和热情程度让我挺意外,觉得她这样的好女孩不该对她们太感兴趣。现在看来一点都不奇怪,那可以说是她蜕变的预备期。
有一个女生叫庄静,初三转来的,据说她父母都是科学家,原来在上海工作,这时调到北京来了。她的到来引起一些小轰动,因为在70年代一片灰蓝衣服和没有修饰的女生之间,她简直就像是“仙女”和“妖女”之间的一种降临。
庄静并不是很漂亮,但白白净净的小巴掌脸上,严肃的时候一副聪明、傲气的样子,笑起来又显得特别娇嗔、天真,加上说起话来带点柔和的南方口音,嗲嗲的,其实整个人有点做作,但对我们不论男生还是女生来说,都有种新奇和说不出的魅惑力。她的衣服也跟我们不一样,特别洋气,估计是请裁缝做的,并不是料子多高级或花色奇特,也不是样式跟我们有太大不同,而是剪裁得十分合体,细节上也略做文章,领子的角度、肩部的宽窄、腰身的收放等等,穿在本来就苗条颀长的她身上特别好看,跟我们女生那时穿的没型没款的肥大衣服太不一样了。
起码有一年的时间,墨兰几乎每天的话题里都有庄静,兴致勃勃地议论她又换了什么新衣服、头发梢似乎有点卷什么的,咬着我的耳朵让我看她被瘦瘦的裤子“描”出来的笔直纤细的美腿。墨兰的这种狂热搞得我有点烦,或许也有点小嫉妒,觉得墨兰对她的欣赏太过,把跟我的友谊都冷了一些,课间和自习课上总是跟她凑近乎,有几次还跟着庄静去了她家里。
另一个叫金翠萍的女生基本就是真正的“妖女”了,她父母是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商场的职工,她初中三年跟我们同班,全校出名,她出名的原因有两个,一是美艳,二是“流氓”。在既没有化妆,更没有整容,大家甚至连护肤品都不怎么用的当时,漂亮姑娘比较稀缺,翠萍就属于这类“稀缺品”。她皮肤非常白,五官俏丽的脸上有点淡淡的雀斑,身材苗条匀称,紧窄的衣服勾出了挺起的胸和翘起的臀。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她吸引路人的回头率特别高,不过吸引人看她的应该不只是漂亮,还有一种她散发出的“邪气”,这“邪气”来自她灵活诱人的眼波、腰肢扭动的步态和一串串放肆的大笑。据说她在校内、校外是有名的“凤”,在一些“男流氓”中特别抢手,一个女生说曾在北海公园见到她跟几个男生一起抽烟喝酒,另一个自称了解她的女生说,她已经跟男的“那个”过了,其实我当时就怀疑这女生多半是瞎猜,但还是跟着一帮女生惊呼“真的呀?!”墨兰则只是嘴角边露出一抹笑。
金翠萍在学校里的日子不太好过,跟学习成绩上乘的庄静不同,她学习差,又有“女流氓”的名声,老师看她的眼光透着鄙视,同学大都对她很冷淡,女生里跟她说话的人只有几个,我算一个,也有墨兰,但我仅限于应酬几句,毕竟她在我心中是坏女孩,墨兰对她却比较热情。我们放学回家时,金翠萍跟我们走的是同一条路,经常主动找着墨兰聊几句,墨兰也似乎挺高兴跟她说话,在我听来特别没意思的话也很捧场,把这个在同学中相当孤立的小“妖女”乐得不轻,初中毕业时送给墨兰一瓶当时谁都没有的进口香水,我有点怀疑是她偷的,但墨兰说是她的男朋友送的,转送而已。
80年代上大学时,我和墨兰第一次分开不在一个学校了,不过专业还是一样,都是中文系。
刚开学的几个月我们还是几乎每周见面,每次一大半时间都是听她不停地说,对第一次摆脱母亲束缚的快乐大学生活兴奋不已,包括舞会、诗社、歌咏、雨中漫步、宿舍夜晚的卧谈等等,然后她的变化开始了。
最开始是外表的变化。她先是剪了一个特别洋气的短发型,跟«大众电影»上一个影星的发型一样;然后是特别“潮” 的衣服,宠她的爸爸常偷偷给她点钱,她就左一件右一件地买,并不见得贵,但都挺时髦,属于第一批穿紧身牛仔裤的女孩,有些式样要是我都不敢穿,但我惊诧的目光只引来她的嗤笑,说我的穿着太落后于时代。她妈妈对她的打扮很不以为然,对有些衣服更是厉声说:“什么衣服?像女流氓!”但这回她不听妈妈的了。
接着是更大的变化,就好像她决心要把乖乖女的“壳”咬破并坚决抛弃。新年刚过,墨兰跟我宣布她有了男朋友,学校的新年舞会上认识的“舞会王子”。那时候整个社会还比较保守,很多大学都不建议本科生大学期间谈恋爱。我惊异于她这么敢逾矩,并且这么快就找到了终身伴侣,她哈哈大笑,说:“这是谈恋爱,不是为了结婚!”我说:“谈恋爱的目的不就是为找到白头到老的人吗?”她叹了口气不接我的话,可能觉得太可笑了。
过了几个月,再见到墨兰的时候她已经又换了男朋友,这次是从学校的草地上“捡”的羞涩小诗人,不过她这次的恋情更短,只一个月就告吹。
墨兰这一年压轴的情事,是在暑假去她舅舅家的火车上认识了一个“流浪艺人”,背着吉他,头发挺长,一身又旧又脏的牛仔服,眼神忧郁,嗓音优美。她像是被他勾走了魂,先没去舅舅家,而是跟着他去了一个有古迹的小县城,在一个小破旅馆住了三天,“顺便”把初夜给了他。分别时她把除了去舅舅那里的车票钱外的所有钱给了他,然后抱着他哭了很久,又把自己学校的地址和宿舍告诉他,这才眼巴巴地看着他走远了。我听墨兰讲完后很纠结,本应该祝贺她终于找到真爱,又觉得听着不太靠谱,就敷衍了几句,惹得她很不满地翻我白眼。不过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没错,那人后来再也没出现,我当时看着墨兰的消瘦和苍白,知道她是真的动了情,还担心她会崩溃,没想到她挺韧,过了一阵就没事了。
但可能毕竟是伤着了,墨兰大学二年级时比较安静,专心读书,专心“舔伤口”。倒是我开始有了一点中规中矩的情感经历,因为太平淡,墨兰都没太大兴趣了解,还讥讽地说:“估计你属于跟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就结婚并且过到老的人,看你小时候挺厉害的,怎么是这么一个老实的人啊!”她其实可能想说的是我这人特没劲,客气没说。
墨兰疗伤结束后,在大学毕业前又有若干次花里胡哨的恋情,而且不但有中国人还有外国人,我惊讶于她的“开放”,对于她无所谓的“勇气”不知应该抱什么态度才好。如果那时让我写一本关于墨兰的书,估计书名不会是«好女孩苏墨兰»了,但似乎也不应该是«坏女孩苏墨兰»,应该是什么呢?我有点想不清楚。
(三)
墨兰大学期间的学习成绩平平,又有一些老师们看来的“劣迹”,毕业分配不太理想,没能去到她心仪的大报社,分去了一个相当于大专的艺术院校当老师。开始时她很沮丧,觉得自己是被“贬”,不过半年后她的想法变了,觉得在这里教书也不错,主要是学校对她还挺重用,很快就让她担任一门主课的教师,讲文学欣赏。
她渐渐如鱼得水起来,还说得过去的知识准备,当然还有在大学四年练出的“砍”功,她讲起课来生动有趣,不少学生对她颇有点小崇拜。但其实有些同事对她是有些看法的,墨兰说她知道一些老师在私底下议论她的一些“逾矩”,比如讲女权主义不是课本范围,性解放什么的更是不宜于在课堂上讲等等。
我听过她一次课,讲得真是挺不错,不但内容很扎实,还有高昂的热情,讲到兴奋处手一撑坐到讲台上去了,学生们“哗哗”地鼓掌。课后我夸她,说小时候没看出她这么能说会道,她得意地说这是化茧为蝶啦!但其实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一些同事会议论她,她的确有点口无遮拦,不过关于这点我没吭声,她那么自信,我何必打击她?
过了几个月又见到墨兰的时候,她说不知为什么突然让她去参加编考试辅导教材,暂时不讲课了,有点愤愤然,我心里觉得这不太奇怪,但没说出来。
90年代中期,她其实已经又恢复了讲课,而且已经评了讲师,虽然比同期的同学晚了点,但还算是正常轨道,继续熬下去她最终会是个教授吧。这时候她却做出了一个让我很吃惊的决定,她要辞职下海!
这时候从整个社会来说的确是经商热,但墨兰是不是适合经商我不太清楚,也不太懂,她说做就做的决心倒是挺让我刮目相看。
我还清楚记得她那天晚上来告诉我她的决心的情景:双颊绯红、双眼放光,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的经商愿景,说她要挣大钱,也要干出一番大事业,还问我愿意不愿意跟她一起干?我连连摇头说我可不行,除了当个小编辑其他的干不了。
墨兰辞职后,跟一个人合伙开了一个贸易公司,她虽然没特别具体说,我猜测那人是她的一个老情人。过了一阵子再见到她的时候,我简直都快不认识她了,衣着打扮更加讲究、发型时髦、化着挺精致的妆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那副派头,苏老师变成了苏经理,提着牛皮包,里面放着第一代手机,就是俗称“大哥大”的那种大家伙,聊一会儿天的功夫她要接和回好几个电话,忙得不可开交。在打电话之间的空档里,她给我讲了她初涉商场的新鲜事,一脸兴奋地说:“没想到我还能经商,看来人的潜力是很值得挖掘啊!说不定你也行。”我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行不行,真不会。”她抬手拨开额前一缕秀发,笑笑,没再说什么,大概觉得我是没什么出息的胆小鬼。
这之后的几年我和墨兰不像过去那样常见面了,主要是她太忙,也就是五一、十一之类的节假日能见一下,不过有时她连这时候都要陪大客户或是他们的家属进行消费活动。有一次我去一家高档商厦约一个总经理的采访,碰巧看到正在女装部陪客户的老婆购物的墨兰,我躲着看了一会儿,只见漂亮优雅的墨兰,正在殷勤地帮那又胖又丑的夫人扣旗袍的盘扣,随后又小跑着去柜台付款。
只有春节我和墨兰的约见比较有保证,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她下海后的第一个和第二个春节。第一个春节她买了她的第一辆车,夏利,现在听着没什么,在那时候可是挺让人羡慕,绝大部分家庭还是只有自行车呢。她让我上车,开着在附近兜了一圈,引来不少羡慕的眼光。我说:“你一年就买车了,明年的发财计划是什么呀?”她毫不犹豫地说:“买房子!”我吃了一惊,觉得她是在吹牛,那时候刚刚允许私人购房,还没什么分期付款,都是一次交齐全款。没想到她第二年春节真的请我到她新买的三居室房子里做客,装修得挺豪华,家具也是当时市场上的名牌。我开玩笑的地说:“你现在有‘财’了,是不是下一步该追求‘名’了?”要是换一种情况她会觉得我有点讥讽之意,但那天她一点都不以为意,一边在漂亮的新居里心满意足地踱步,一边笑眯眯地说:“这点钱不算什么‘财’,等我赚了大钱去干大事才能谈‘名’。”那时候一些迅速致富的人其实都有些不为人道的“路子”,墨兰想必也有一些这样的“路子”,只不过不能跟一般人说,我也从来不问。
到90年代末新世纪初,墨兰赚的钱之多已经是我们这种小工薪阶层没法想象了,我也越发难见到她一面,偶尔风风火火“接见”我一次,一起吃个饭什么的,都特别高档,也都是她请客。有一次是她专门给我过生日,请了一些小时候的玩伴。这里面有长大之后没怎么见过她的人,对着这位妆容精致、钻饰璀璨、善言而霸气的女老板,几乎没法认出了这就是以前那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小乖乖苏墨兰。大家吃着大龙虾和极高档的奶酪蛋糕,都有些拘束,她则谈笑风生,跟大家一起回忆起往事,还特别拿自己小时候傻傻的乖萌开玩笑,言外之意那是她成蝶之前茧的状态,自嘲一下无妨。
(四)
墨兰一直到30多岁都不张罗结婚,她父母挺着急,尤其是她妈妈,虽然已经不敢像小时候那样对墨兰随意指挥,却还是有对女儿个人生活的唠叨,没法跟墨兰说就到处找人说。比如我回大学院儿看父母遇到墨兰的妈妈时,她就拉住我说半天,让我劝墨兰赶紧嫁人和生孩子,我不知怎么才能安慰多病而焦灼的老太太,只好说一些千篇一律的话:“儿女自有儿女的生活,您就别太操心啦!”干瘦的老人叹了口气:“我操心有什么用?她从上大学就再也不听我的了。”
我曾经以为墨兰在感情方面是“游戏人生”的态度,从来不认真,其实起码不完全是,她也有真爱到想嫁的人,只不过因为对方已经结婚,她就在相当多年里一直当“小三儿”。她很多隐私都对我说,这件事竟一直瞒着我,应该是为了保护她那神秘的爱人,可见用情颇深。有一阵我认为她的合伙人是她的“伴儿”,直接问她,她笑着说:“我以前是跟他好过,现在可是跟哥们儿一样的,就是一起合作赚钱而已。”
有一年的春节,她竟然没像往年一样约我见面,因为她日程太紧,我一般不敢约她的。我觉得奇怪,就在大年初六给她打电话,她有气无力的,听着就是病恹恹的,我赶紧跑到她家,她正躺在床上以泪洗面。我大惊,问这过去的小乖妞现在的女强人是怎么了?她抽抽噎噎地诉说了她隐秘的爱情,在她如此悲痛还为他半遮半掩的叙述中,我知道了他是个官,也比她大不少岁,不可能跟她结婚,只是做了多年的情人。前几天他突然心梗离世,因为她的“小三儿”身份其实前两年就被正房夫人察觉,所以也没办法去参加葬礼。我安慰了她很久,虽然其实都是些“废话”,她还是渐渐止住了眼泪,在沉默了许久后,突然说:“我应该要那个孩子!”我有点蒙:“哪个孩子?”她望着天花板幽幽地说:“我跟他怀过一个孩子,要是留着就好了。”我本来想说一大车话,诸如一个未婚女人带着个孩子会很苦,对孩子也不好之类的,想了想都没说。实际上就是时光能倒流她会留着那孩子吗?她就好像听到了我心里的话,露出有点羞赧的笑容说:“嗨,也就是这么一说,我哪儿是那么大无畏的人啊!”春节过后她就又忙着她公司的事了,后来也没怎么提过那个男人,就好像一切都被风吹散了似的,不过她后来一直独身到终了。
有句话说,情场失意,职场得意,这话用在墨兰身上却好像不太灵,她爱的人都死了,这不能算得意吧?但她在随后几年的经商过程中一连串地受挫。
墨兰在贸易和其他行业赚了相当多的钱后,在众多忽悠她投资的人里,一个满嘴跑舌头的说客向她兜售一个电影项目,说是那描写80年代大学生活的剧本如何好,编剧得过什么奖,一个得过国际奖的导演已经答应若是能有投资就执导云云,墨兰一时间曾经的文青情怀泛上心头,便要求把剧本拿来看看,等那说客拿来一看只是个故事梗概,说是剧本还在完善,改好后再拿来。其实以她在商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各类骗子也见过不少,本不应该上这么低级的当,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特别没抵抗力,先是拿出了50万启动资金,后来又陷进去200万,然后那伙人就无影无踪了。墨兰跟我说这事的时候苦笑道:“骗了我250万,我还真是个二百五啊!倒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关键是我太蠢。”我说:“也许还是你天性善,容易相信别人。”她摇摇头:“是相信了自己想相信的事,根子还是在自己。”我心想,一般人吃了大亏都是埋怨别人,她倒是挺不一样。
就像是触动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引起的翻倒效应,这之后她厄运连连。先是一个本应利润丰厚的项目出了问题,被半途叫停,先期的大笔投入打了水漂;接着一笔很关键的银行贷款也出了岔子,没能顺利贷出;债务的巨大阴影渐渐如泰山压顶。
墨兰成为商人的这么多年里,我第一次见到她濒临崩溃的样子。有个周六晚上,我在父母家吃过饭正要回自己家去,她来电话,说她就在楼下。我下去一看,她站在楼门口,穿一身朴素的布衣,素颜,脸似乎有点浮肿,头发可能是好多天没洗而有些油腻,神情非常戚然。她说:“我在附近办点事,不知不觉就走进大院儿来了,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这里已经没有家了,碰碰运气看看你是不是在。”我像小时候那样搂了一下她的肩,然后两人像少女时代那样在大院儿里散步。
她望着黑暗中模糊的、熟悉透了的建筑物剪影说:“要是再也见不到它们,我可能会想念。”我推了一下她:“瞎说什么呢?你想干吗呀?”她侧头沉默地看了我几秒钟,又神情一松笑了:“我的意思是,在这大院儿里从小住到大,心里永远拿它当家。”我问她现在怎样了?度过难关了吗?她含糊地说快了,又转而说起我们少年时代的快乐时光。
她去澳大利亚没跟我说,去了之后才给我发邮件告知,我一度生她的气,觉得她不把我当知心朋友,后来才意识到她不告诉我也许有难言之隐。
墨兰移民后跟我和所有旧时的“小伙伴”都联系不多,她在那边的生活状况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有一年听到一个曲折的转述,似乎她在异乡过得并不太好,另一年一个去她那里出差的同学见到她一次,说她烟抽得很厉害,话特别少。
我翻出一些老相册,把有墨兰的照片挑着看,不多,但从小到大都有,从黑白到彩色,包括同学合影、我们两人的合影和她送我的单人艺术照。那个很多年来困扰我的问题又浮上心头:苏墨兰究竟算是“上天堂”的好女孩呢?还是“走四方”的坏女孩呢?
但不管她究竟是好是坏,也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在异乡默默结束生命还是很令人悲哀的事情,这之前有多少挣扎与绝望,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我做为墨兰的闺蜜和老同学,只愿她的灵魂已经安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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