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人类就有厚古薄今的光荣传统,从诗三百到汉魏到六朝再到四唐,这时的诗是后人最喜欢称赞的,盛唐诗更是到了让评论家们开口闭口“天宝诸公”的地步。宋诗虽然足与唐诗接武,但若非宋诗派在文坛上得势,声势总逊唐诗一头地,遑论元明诗(举个例子吧,我跟人讨论明朝文学的时候,提了提明朝首屈一指的大诗人高启,他居然听都没听说过)。清诗清词素称复兴,在圈外人眼里却似乎只有一个龚自珍可以提一提,而龚自珍又仿佛只写了三百一十五首己亥杂诗,这三百一十五首里,又只有“九州风气恃风雷……”那二十八个字顶好。这当然和实际情况严重不符,我们睁大了眼睛细看,后世的好诗,岂比唐时少呢?请看:
“长眉山样碧,跣足白于霜。”
出自周汝昌的老师顾随先生所作《临江仙.皓月光同水泻》,徐建侯极称赏此句,谓之“薜萝山鬼,不过如是”。顾随先生多才多艺,精于诗词,小令尤多佳什。
“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无益。不成抛掷,梦里终相觅。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
静安先生的《点绛唇》。一种幽情,往复回旋,下片愈唱愈凄,愈出愈佳,陈永正谓此词为静安极则,信然。
“似怨别侯门,玉容深锁。字里珠尘,待幻作山头饭颗。”
出自况周颐的《秋宵吟.卖书》。夔笙先生名列晚清四大词家,精词学,所作《蕙风词话》,朱彊村称其“自有词话以来,无此有功词学之作”,长调小令俱佳,词风缠绵悱恻,极能动摇人心。又有一重身世之慨,横亘其中,不愧“沉郁”二字。静安先生云:“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果何为哉?”
“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奇龙怪凤爱飘泊,琴高之鲤何反欲上天为?玉皇宫中空若洗,三十六界无一青蛾眉。”
龚自珍《西郊落花歌》里描写落花的一段,奇崛古艳,写落花写出了剖破鸿蒙的气势。定庵七绝素推大家,七古虽少,均属佳作,《西郊落花歌》尤称压卷。
“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
出自定庵《金缕曲·癸酉秋出都述怀有赋》。定庵亦能词,谭献称其“绵丽沈扬,意欲合周、辛而一之,奇作也”,虽稍言过,定庵词确乎极有佳篇佳句,允推名家。
“遮断行人西去道,轻躯愿化车前草。”
出自谭献《蝶恋花.庭院深深人悄悄》。此词有北宋人风格,与晏同叔词“此时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各有手段,千载下读之犹感其情。复堂词与词论俱佳,清末又一重镇,静安云:“近人词如《复堂词》之深婉,《疆村词》之隐秀,皆在半塘老人上。”虽是个人好恶之言,以静安眼界之高,足知复堂词高下。
“到日仙尘俱寂寂,坐来云我共悠悠。”
自崔司勋在黄鹤楼上题了一首诗,李白叹气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就堵了后来登临黄鹤楼者的嘴,如此一首神作在此,后来人但凡要点面子总要掂量掂量自己这点斤两够不够和老崔过上三招两式,结果总像李白似的叹口气。但我们的天才诗人黄仲则和他们不同,他不但题了诗,还次崔颢的韵!不过神作之所以为神作,正在其不可无一,不能有二,黄仲则此举颇有抬杠的意味,不过他天才高,自诩太白后进,干了太白没敢干的事,成果虽然不是一等一的好,诗林却多了一首好诗,黄仲则的作品也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说的那样“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了。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苏曼殊《本事诗》。曼殊上人于民国时诗名极盛,槐聚先生在《围城》里就借董斜川之口调侃过“西洋留学生看人境庐(黄遵宪号人境庐主人),东洋留学生看燕子龛(苏曼殊有《燕子龛随笔》)”。上人确有诗才,天资特异,然而一则缺乏独创性,二则其诗多不耐咀嚼,吾友谓其如口香糖,愈嚼愈淡。独此绝调高韵远,出神入鬼,余意为曼殊诗压卷。
“菊露凄罗幕,梨霜恻锦衾。此生终独宿,到死誓相寻。”
韩偓《别绪》中间二句。韩偓《香奁集》极有名,然而集中其他数十首,任他如何摛文焕彩,终不若此二十字销魂。
“洞房清夜秋灯里,共检庄周说剑篇。”
钱谦益《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尾联。
“青衣江上水溶溶,隔岸遥闻戒夜钟。暂借竹床听梵放,月华初到第三峰。”
安磐《凌云寺诗三首》其二
“不待东风不待潮,渡江十里九停桡。不知今夜秦淮水,绿到扬州第几桥。”
林章《渡江绝句》
“冰雪消无质,星辰系满头。”
周青原梦中所作五律残句
东瀛汉诗,也颇有高绝之作,谨录二首:
仙客来游云外巅,神龙栖老洞中渊。雪如纨素烟如柄,白扇倒悬东海天。
石川丈山《富士山》(日人咏富士山压卷之作,不减唐人。)
三叉中断大江秋,明月新悬万里流。欲向碧天吹玉笛,浮云一片落扁舟。
高野兰亭《月夜三叉江泛舟》(此太白之流亚)
普天下多的是好词好诗,远不是唐诗宋词四个字所能囊括的。我们更多的,要如迅哥《拿来主义》里所言,“运用脑髓,放开眼光”,自己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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