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在遥远的古代,人们沉湎于月亮的光辉和美酒的甘洌,亲近自然,寄情山水,珍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渴望生活在一种身心自由而畅达的环境中,没有喘不过气的工作压力,没有复杂得令人心烦的人际关系,无论是看花、荡舟、赏月、登高,都可以那么率真和浪漫。
即使在宦游羁旅的路途上,“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壁立千仞的山高谷狭,与红尘隔了一层的远山疏树,放眼望去,一片苍茫,像人的心境,迷蒙着,寒瘦着,有大哭的冲动在里面,但偏偏却能忍住泪水。因为,埋首山水,渐渐地,便有了安慰。人要学会独处,学会与自己的内心对话。漂泊就是独处于山水之间,将自己从人群中,从所有的喧嚣中疏离出来。所有忙碌的理由都已经消失,所有的目标也都隐去,游子的心绪顿时缥缈如烟,在茫茫的天地之际袅袅漂浮。漂浮的感觉,是一种纯粹的自我体认,它所揭示的,正是无根的人的此在真实。“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境界啊!在所有的烦躁和喧嚣都隐去之后,宇宙间纤尘不染,天宇下空旷澄明,那是一种自由,与天地万物同一的自由。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仿佛鸟飞翔在空中,随时管领太空,又随时感到一无所有。在这山水之间,真有人生的归宿吗?谁在早春薄薄的寒风中,等待万物睁开眼眸醒转过来。谁把一季又一季的绿色原野,揉碎成泥土中潮湿的腐朽。谁捧起花儿羞红的脸庞,让岁月美得黯然神伤。谁在无数个黯然的秋夜,醉卧故乡,独斟酌饮,把浓烈的温度,狠狠的烧进胸口,大声吟诵着海子的诗句:我要扶住你,大地。我醉了,我是醉了。我称山为兄弟,水为姐妹,树林是情人。
在对时季的敏感、光阴的惜怜、与自然对话的天赋及能力上,今人皆比先辈逊色得多。不仅迟钝,而且寡情。就七单绝而论,《唐诗三百首》所选的作品,充斥着“日月山水风云烟雨花草”字眼,刨除此十字就几乎无以诗成。因为,山水从来就是中国人精神里的诗意栖息地,几千年来始终如此,所谓乐山好水。可在如今这样喧嚣的时代,想隐居山水之间,与世无扰,谈何容易?恐怕也只有偶尔到山明水秀的地方小憩几日的福气了。云烟掩映村舍,渔舟出没江流,在那些风物明净之处,遥想古人渔樵耕读,诗书持家的传统,诗与书,水墨与山水,人与村落,本就是古人生活的一部分,如能有些许传承,现代人在向往中抵达,也算是熏陶沾染一脉文气。
曾梦想到这样一个地方:浓林覆盖的群山,几栋精巧的竹木小楼散布其中。屋前屋后,丛生着烂漫的野花,一片鲜黄,一片艳红,一片耀眼的紫夹白,变幻流动的色彩,缤纷地掠过你的眼前。一只白鹳站在它筑在屋顶的大巢上四处观望,小狗懒懒地卧在门槛上,呼哧呼哧吐着红舌头,前面是可以任意玩耍的茵茵绿地。天近黄昏,庭院外花纹交错的篱落,投下了栅栏的重重阴影,空气却清澄透明,带着河水的蓝色和森林的气息。一盏盏灯,一面面窗子亮起来,金黄耀眼,更添宁静。什么时候才能抵达如梦之地?燃灯长望,老木疏桐,篷窗闲谈,散漫陶然。屋前溪河上有弯弯小桥,横跨在山水之间,丰姿曼妙,如一道不散长虹,地老天荒。
人生在宇宙中之渺小,表现得正像中国的山水画。在山水画里,山水的细微处不易看出,因为已消失在水天的空白中,层峦叠嶂,无穷深翠,这时两个微小的人物,坐在月光下闪亮的江流上的小舟里,隐入烟波深处。在看这些山水画的时候,往往由那一刹那起,我就失落在那种气氛中了,魂气与云气、山声、水光、花色,浑涵为一。寄情山水的隐情,尊老携幼的深情,逝水流年、人生如梦、静看天地与生命变化的幽情,还有家国之思,忧世之志,如此种种,还芜杂地兼容于我的身体。这一世沧桑如水流过,略过不提,希望有解甲归田之日,不负山水之约,俯仰之际,剩一点残心余情,悟生命之辽阔淡远。
不是隐士,不是神
你浑然坐忘于山林之间
如一突出的石头
来路早已消失,而木杖
被你随手一丢
遂成身外的一片疏林
一千个秋天就这样过去
而谁能以手敲响时间
把你从画框里唤醒
——杨炼《山水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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