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节目,我们在炙热的阿拉伯沙漠目睹了伊斯兰帝国的兴起,以及先知穆罕穆德死后中东政治格局的巨变。今天的节目里,我们仍将身处7世纪,但将造访的地方位于冷飕飕的东英吉利。1939年夏天,古老史诗与考古发掘一次不期然的邂逅,颠覆了人们对不列颠民族身份的认识。
我们为专辑节目挑选的一百件藏品来自世界各地,希望唤起读者对远方的好奇。而其中一些更是拥有带领我们穿越古今的魔力,比如今天这件藏品。这是一个来自遥远动荡年代的头盔,它的发现是现代考古挖掘最重要的成果之一。
萨顿山嘴墓葬头盔(制作于公元7世纪),出土于英格兰萨福克郡萨顿山嘴位于萨福克郡海岸以西数英里,刺骨的寒风从山间直吹过来。1939年震惊考古界的发现正是源自这里。考古学家发掘了一个公元7世纪的盎格鲁-撒克逊墓葬,这次发掘彻底改变了人们关于“黑暗时代”的看法,那是指罗马帝国的统治在不列颠崩溃后的数个世纪。考古学家安格斯-维恩莱特为我们描述了墓葬发现时的情景:
“在一道约三十米高的山脊上坐落着一些大土丘,俯视着德本河。那些最大的当中有一个被我们称为土丘一号,一九三九年我们就是在那儿发现了大型船葬墓地。附近还有十八至二十个类似的土丘。”
著名的萨顿山嘴头盔便出土于这个船葬墓地,令人不解的是,墓葬中没有发现尸骸,但却有着来自欧洲各地数目惊人的珍宝:武器、盔甲、精美的黄金首饰、宴会用的白银餐具以及许多货币。这样的盎格鲁-撒克逊时期墓葬在英格兰还是第一次发现。
船葬的发现吸引了英国公众的注意力,他们欢欣鼓舞,称之为“英国的图坦卡蒙”。但一九三九年的政治形势给这一发现带来了阴影:战争气氛日益紧张,迫使挖掘工作不得不加快节奏;另一个更令人困扰的因素是,这个墓葬正是历史上某个使用日耳曼语的民族成功入侵英国所留下的痕迹。安格斯-维恩莱特记录了他们的发现:
“最早发现的东西是铆钉,就是用来将船板固定在一起的钉子。同时他们也发现所有的船板都已完全腐烂,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船的形状以一种陈年黑沙的形式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因此,经过小心翼翼地挖掘,人们逐渐清理出了整艘船。船体长达二十七米,是已知最大最完整的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船只。”
生活在内陆的人为什么要葬在一艘船里?
“对当时的盎格鲁-撒克逊人来说,船只极为重要。河流与海洋是他们与外部世界沟通的桥梁。在那时,水路交通比陆路方便得多。因此,对墓葬主人来说,他所居住的海岸地区就是他的世界的尽头,而丹麦和荷兰则是他的近邻。”
每个参观墓葬的人都有一个最大的疑问:为什么墓葬中没有尸骸?
“发掘刚开始的时候,大家确实对此困惑不解。人们曾认为这可能是个衣冠冢,是无法得到逝者尸体时的一种象征性墓葬。但我们现在认为,它的确曾埋葬过逝者,只是当地特殊的酸性土壤分解了所有尸骸。你知道,船是不透水的,因而埋入地下之后,泥土中析出的水分逐渐汇聚其中,就如同一个注满酸性液体的浴缸。一切有机物如尸体、皮革、木头等都被溶解,因而消失了。”
我们仍然不知道墓葬主人是谁,曾经遮掩过墓主的头盔,似乎也遮住了那段模糊的历史。自从问世以来,萨顿山嘴头盔成了不列颠历史的标志性符号之一,不断出现在书籍、报纸和杂志上。
这是一副英雄的头盔,一经发现,人们便立刻联想起伟大的盎格鲁-撒克逊史诗《贝奥武甫》。直到1939年前,人们还普遍认为《贝奥武甫》完全是虚构的,那些武士的荣耀与丰美的盛宴都是想象的产物。但船葬中发现的大锅、酒器、乐器、磨损严重的武器、大量的皮革与为数众多的金银财宝,都表明《贝奥武甫》绝不只是诗歌想象,而是对一个失落世界的精准描绘,那是一个在英语出现之前就已存在的、光辉灿烂的失落世界。
看看这精美的头盔吧:上面用镀金青铜以及银线描绘着动物图案,还留着战场拼杀的痕迹。看着它,再来听听《贝奥武甫》中的诗句:
他戴着闪亮的头盔将头保护
虽然终将被水底的淤泥所污
还会被旋风卷得模糊
它装饰着金箔
还有公猪的徽标
美观华丽,穿戴稳妥
能工巧匠日夜打造
自此之后不入刀枪
显然,这位盎格鲁-撒克逊诗人一定曾仔细端详过类似的一个头盔。《贝奥武甫》的译者,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谢默斯-希尼这样看待萨顿头盔:
“我从不觉得这头盔属于哪个历史人物。我总觉得它来自《贝奥武甫》的世界,在诗篇中闪耀,又消失于土丘。关于它的想象中,最让我喜欢的一个是:它与某位国王或别的什么人一起入葬,它的光亮在泥土中慢慢暗淡。”
“《贝奥武甫》中有一个章节特别精彩,叫《最后的老兵》:部落里剩下的最后一个人将珍宝埋藏起来,并说道:待在这儿吧,宝贝们,你曾属于爵爷们,而世界已经改变。然后他向这些财宝告别,将它们掩埋起来。这是一首哀歌,向美好告别,向珍宝告别。我觉得类似这样的哀歌一直萦绕在这头盔周围。作为现实中的头盔当然属于萨顿山嘴的墓室,但作为诗歌中的头盔,它已经离开了墓室,成为诗歌欣赏者和大英博物馆的参观者头脑中的一个意象。”
当然,萨顿头盔的主人肯定不是诗歌中想象的英雄,而是现实历史中的某个统治者,只是我们不知道是哪位。人们普遍认为,拥有如此高规格墓葬的人一定是位势力很大的军事统领。如果要从历史文献中寻找对应的人物,我们倾向于认为他有可能是东英吉利的国王雷德沃尔德。七世纪的历史学家、神学家比德在他关于盎格鲁-撒克逊的历史著作中提到过他,他可能是公元620年左右英格兰最强大的国王。
但我们无法确定。也可能他只是雷德沃尔德的一位继承者,或是一个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记录的统治者。因此,这只头盔依然充满诱惑力地漂浮在历史与想象的边缘。谢默斯-希尼说:
“我们还记得纽约的消防队员在911事件中舍生忘死。在那之后,头盔对我个人而言有了全新的意义。1980年代,一位波士顿消防员曾送给我一个消防员头盔,这是个传统样式的头盔,分量极沉,原料是皮革和黄铜。接受这件礼物对我而言有宗教仪式般的感觉,就和贝奥武甫杀死哥伦多后接受来自荷罗斯加的礼物一样。”
从某种意义上说,整个萨顿山嘴墓葬就是一件仪式性的礼物,展示着两位历史人物的财富与权力:一位是埋葬在这里的受人尊敬的逝者,另一位是举办这次豪华葬礼的人,毫无疑问,他拥有巨大的财富与权力。
萨顿山嘴船葬无意中将诗歌《贝奥武甫》拉入了历史现实之中。在这个过程中,它彻底改变了我们对英国这一时期历史的认识。罗马撤离后的几个世纪曾长期被认为是“黑暗时代”,现在我们了解,这其实是个高度复杂且国际化的社会,东英吉利地区不仅与斯堪的纳维亚和大西洋地区建立了联系,甚至与东地中海以外的地区也有往来。
船葬是斯堪的纳维亚常见的墓葬形式。萨顿山嘴墓葬中那艘船正是当年穿梭于北海的常见船型,正是这些航船使东英吉利成为包括现代丹麦、挪威和瑞典在内的一个更广阔世界的一部分。你也许猜到了,头盔也是斯堪的纳维亚式的。但船里还有来自法国的金币、不列颠西部的凯尔特碗、拜占庭的宫廷银餐具,以及来自印度或斯里兰卡的石榴石。尽管船葬仪式是属于异教的,但陪葬品中仍有两把银勺显示出与基督教世界的关系。
这些发现促使我们改变对盎格鲁-撒克逊及不列颠的看法。不管这个国家大西洋那一侧的情况如何,在东英吉利这一侧,英国一直是更广阔的欧洲世界的一部分,贸易与人口迁徙已持续数千年。
当我离开萨顿山嘴时,我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悖论。我穿越英格兰的山川平原来到这里,这座盎格鲁-萨克逊船葬立刻把我带到《贝奥武甫》的世界。这部古老的伟大史诗是英国诗歌的基石,你会情不自禁的感觉自己正身处展示英国民族身份的核心地带。但吊诡的是,诗中没有一个人物是真正的英格兰人,他们是瑞典人和丹麦人,是来自北欧的勇士。同时,萨顿山嘴船葬中的珍宝产地从东地中海一直延展到印度。
所有这些都讲述着多元化的英国历史,这个历史不仅与陆地有关,也与海洋有关,更是与欧洲亚洲紧密相关。早在一千多年前,这个国家的历史就被遥远的海外世界一次又一次地塑造着、影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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