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节目展示的藏品是两枚硬币，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它们无非就是口袋里的零钱，但可不要小看它们——这两枚小小的硬币折射着历史上最重大的政治变革，这里是先知穆罕穆德去世后的中东，这里即将发生一场巨变。
公元622年，因为麦加的大封建主反对伊斯兰教，穆罕穆德和他的信徒被迫从麦加迁往麦地那。在伊斯兰教的历史上，这次出走事件被称为“希吉拉”（the Hijra）。对穆斯林来说，这是历史时钟被重置的一年。希吉拉事件被视为伊斯兰元年，从此，穆斯林开始使用自己的纪年。在穆罕穆德的信徒眼里，先知的教导是如此彻底的改变了社会，以至于时间也应该重新开始了。
这一个专辑要介绍的藏品就将向我们展示这个历史阶段的世界。它们都制作于穆罕穆德逝世前后，希吉拉11年，也就是公元632年。我们将前往中国、墨西哥、英格兰和韩国，探寻权力与信仰的碰撞。
先知穆罕穆德去世后的50年里，阿拉伯人的军队席卷中东，征服了埃及、叙利亚、伊朗和伊拉克。伊斯兰势力在几十年内传播的范围，超过了基督教和佛教几个世纪的努力。
我们身处公元690年代的叙利亚大马士革，这里的市民能够强烈感受到身边世界的改变。虽然城市的面貌还是信仰基督教的罗马大都市，但被穆斯林攻占后，这里已经成为一个庞大新帝国的首都，一个伊斯兰帝国。帝国的首脑哈里发住在他的王宫，穆斯林军队驻扎在他们的军营，城市生活看似没什么变化，但大马士革的市民们很快将会发现，他们每天都要使用的钱变了。
在公元690年，大马士革的商人们意识不到，这个大都市将要永远的改变了。尽管哈里发颁布了不少伊斯兰法律，但市场上流通的仍然是拜占庭的货币，那上面充满了基督教的元素。多数人都认为，东罗马皇帝迟早会打回来，赶走敌人，这样的回合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但这次他再也没回来，大马士革从此成为穆斯林城市，直到今天。人们发现，这个全新的伊斯兰帝国可能真的要稳住脚跟，持续下去了，因为货币制度开始改变了。
接下来就要谈到我们这两枚硬币了。发行这两枚硬币的是阿卜杜勒-马利克，第九任哈里发，穆斯林宗教领袖，先知穆罕穆德的继承人。两枚硬币在不到12个月的时间里，先后在大马士革发行，时间是希吉拉76-77年，也就是公元696-697年。它们都是金币，大小相同，但图案完全不一样。一枚硬币有哈里发的头像，而另一枚则没有任何图像，这一差异，揭示了伊斯兰教在早期关键阶段里，不仅是一个宗教体系，同时还是一个政治体系。
阿卜杜勒-马利克金币（公元696-697年），发现于叙利亚大马士革
我正在大英博物馆硬币与金属研究室里，拿着其中一枚硬币，它金光闪闪，分量还挺沉。在硬币正面，罗马硬币刻画皇帝头像的地方，刻画的是哈里发的全身像。而在背面，取代罗马硬币十字架图案的，是一个圆柱体顶着一个球体的图案。
阿卜杜勒·马利克的全身像为站姿，他留着长须，身穿阿拉伯长袍，戴贝都因式头巾，腰悬宝剑，一手搭在剑上。这幅像十分精彩，是我们了解早期哈里发服饰与王权象征的唯一途径，也是我们所知道的最早的穆斯林形象。他威风凛凛，仿佛即将拔剑在手。腰下的线条应该代表着长鞭。像的目的是要让人产生敬畏，表明地中海东部如今已有了新的信仰以及威严的新统治者。他手下某位官员的信函正好呼应了硬币图像表达的信息：
“阿卜杜勒-马利克，信徒的统帅，无懈可击的勇士，对反叛者绝不留情！谁与他对抗，迎来的将是哈里发的鞭打！”
他的相貌十分庄严，但据野史记载，他有极为严重的口臭，以致有“苍蝇杀手”的绰号。但这一点小小的生理瑕疵不影响他成为穆罕默德之后最伟大的穆斯林领袖，是他将这一片原本可能只是短期征服的领土变成了统一的国度，并以不同的形态一直延续至一战结束。
作为伊斯兰世界的新兴的领袖，阿卜杜勒-马利克并没有见过穆罕穆德，他精明的从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的行政传统中汲取经验，并建立他自己的统治方法，伦敦亚非学院的休-肯尼迪教授告诉我们：
“公元632年先知穆罕穆德去世后，哈里发成为穆斯林社会的政治宗教领袖。（哈里发是阿拉伯语“继承”的音译。）在伊斯兰历的头一个百年里，阿拉伯世界所有的穆斯林逐渐意识到，他们身处一个与过去完全不同的国度里。穆斯林的哈里发不是拜占庭皇帝或萨珊国王的继任者，他们或许会从这些从前的统治者那里借鉴治国的经验，比如如何征税，如何发行货币。但他们认为自己建立的国家和过去是不同的，自己扮演的角色和这些从前的统治者也是完全不同的。”
阿卜杜勒-马利克向拜占庭皇帝学习的管理举措之一就是如何控制货币流通。在此之前，新伊斯兰帝国所使用的货币要么是征服地区过去一直沿用的钱币，要么是从拜占庭控制的地区进口的金币。但阿卜杜勒-马利克很快意识到，如果不去控制货币的数量与质量，就会出现经济动荡。他也领悟到货币是权力的印信，货币流通之处，都宣示着统治者的权力，而统治权如今到了他手中。
在古代社会，货币几乎是唯一一种在日常生活中被大量制造并使用的物品，从而使它拥有视觉上的垄断地位——所有国民每天都会见到它，货币也就成为了统治者天然的广告牌。因此，阿卜杜勒-马利克本人的形象出现在了伊斯兰帝国第一款公开发行的货币上。拜占庭皇帝被宗教领袖取代了。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短短几年，这些带有马利克像的货币竟消失了。希吉拉77年（公元697年），铸有哈里发站姿的货币被一种截然不同的货币取代了。新的货币上没有哈里发，也没有任何图像，只有文字。这是伊斯兰公共艺术的一个决定性时刻。此后长达千年的时间里，都不再有人像在公共场所出现。
让我们仔细看看这第二枚金币，它的尺寸与重量都与第一枚完全相同，也用纯金制成。但从金币上的文字看，它铸造于希吉拉77年，比前一枚晚一年，而这枚货币上面镌刻的内容也只剩下文字了。正面是：“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使者，真主以正道和真教的使命委托他的使者，以便他使真教胜过一切宗教。”这段话出自《古兰经》。硬币的背面还有另一段《古兰经》文字：“真主是唯一，是永恒，他无父而生，亦无子嗣。”
金币上的镌刻的文字有两点有趣的地方。首先，这是现存最古老的《古兰经》经文。在穆罕默德之前，阿拉伯世界几乎没有书面文字，后来，为了精确抄录神的话语，最早的阿拉伯文字库法文诞生了。这就是这枚硬币上的文字。此外，这枚金币还隐藏这一个信息：如果说货币是统治者的印信，那么显然，统治这个帝国的不是君王，而是真主。此后，帝国的官方文献上再也没有出现任何人像。从一千年前的亚历山大时期开始的镌刻帝王像于货币上的传统，如今在中东地区彻底被废弃了。直到一战之前，这种只有文字的硬币一直是伊斯兰世界的标准。而镌刻于货币之上，传播神谕的阿拉伯语，则成为第一个伊斯兰王朝进行文化整合，不断发展壮大的利器。
公元705年，阿卜杜勒-马利克，这位先知的继承人、安拉的仆人、第九代哈里发和信徒的领路人去世了。但他镌刻在货币上的文字至今仍影响深远，那是一个以信仰为边界的帝国梦。今天的世界已经没有哈里发了。这个头衔长期以来由土耳其的苏丹继承，1924年正式废止。在历史上，得到广泛承认的哈里发极少。但建立一个统一的哈里发帝国的梦想在现代的伊斯兰社会仍极有号召力。我曾询问过社会人类学家马达维-拉西德对此的看法：
“今天相当部分的穆斯林，十分渴望哈里发国家的理想能实现于现实中的伊斯兰社会。这在一定程度是网络的普及的结果，新的通讯技术让拥有不同背景的穆斯林能与其他穆斯林取得联系，共同的宗教背景让他们忽略了文化、语言和种族上的差异。在英国的二代穆斯林中就有这种情形，他们已经失去了父母那一代的文化背景，反而与来自其他伊斯兰世界的年龄相仿的穆斯林建立联系。他们向往一种全球化的认同，一种基于信仰，超越种族背景甚至民族的认同。”
1300年前，大马士革的金币上描绘了伊斯兰大一统的梦想，显然，这个梦想的火光今天仍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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