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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也过,愁也过,时间来到2020年的元月,农历腊月二十三,我回到乡下,给两个哥哥带去酒,也给父母买些常用的药品、过年的衣服和香甜的软食,并答应父母正月初二再来家拜年,往年都是这样。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口罩突然降临,打乱了所有的计划,我们只有待在城里按兵不动。
初二早上,我在电话里告诉母亲,等过几天病毒消退再回去,母亲连忙阻止我,“不要嘎来,不要嘎来,不要嘎来,听见的啊?年年都过年,少嘎来一趟不打紧。”
母亲说完这些还是不放心,就怕我任性起来一头冲回家,于是几次叫哥哥和侄子打电话,叮嘱我千万不要回去。
初五晚上,大侄子微信圈发自拍照,他身后的输液架子一晃而过。我觉得不对劲,打电话问大侄子,他起先支支吾吾,后来见我发火,才说奶奶已经生病好几天了,还不准让我晓得。
就在大侄子跟我通电话的时候,母亲几次插嘴,依旧叮嘱我千万不要回去,她怕我感染病毒,也担心我因此影响工作。
特殊时期,我不敢一意孤行,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一夜没睡,天亮了,我打电话给医院工作的亲戚,请她根据我描述的母亲病症,帮我买药直接寄到乡下。
三月底口罩有所稳定,我急急吼吼地回到乡下。母亲有些消瘦,但精神尚可,依旧对我嘘寒问暖,依旧摸索着拿点心给我吃找厚衣服让我穿。
母亲精神状态不错,我放心地回了城。4月12日早上,大哥打来电话说母亲老胃病发作,已经在乡医院吊了两天水,病痛有所减轻。
我心里悬悬的,拨打二哥家固定电话,母亲接听,说胃不疼了,叫我安心上班,不要嘎来。无论什么时候,母亲生病了,要么瞒着人,要么不让在外的我们回去看望她。
上班时间我一直心神不宁,没有等到我回乡下,中午时分,大哥又打来电话,母亲胃疼厉害,他们正在送母亲去县人民医院的路上。
我一阵心跳加快,感到血液冲上脑门,即刻打车去县医院。到了医院,我一路狂奔,直奔住院部六楼CCU救治室,进入CCU室的心血管病人,其危急程度稍稍次于ICU室
母亲躺在CCU室病床上,闭着眼睛,全身绑着各种仪器与管子,吸氧、输液与检测血压心律同时进行。
我抹去汹涌的泪水,换上轻快的表情,俯下身子,贴近母亲,轻声喊“姆妈,姆妈”。
母亲艰难地睁开眼睛,盯着我看,眼睛里有话,“唉,跑过来做尼,上班要紧。”我眉眼带笑,说“班上不忙,请过假了。”
母亲又用眼睛在问:“你饿啊, 吃过饭了吗?”我哈哈笑出声,“早就吃过了,吃得饱饱的。”母亲曾经无数次这样问,我熟悉她的眼神和表情。
听到这里,母亲疲惫地闭上眼,继续呻吟。我跑去办公室,医生指着数据告诉我,病人心肌大面积梗死,很难救活。
我愣怔在原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母亲有老胃病,这次她把胸痛当做胃疼,以至于延误了最佳治疗时间。夜深人静,我在病房外的走廊踽踽独行,依旧不愿意接受眼前这个事实,我曾经无数次一厢情愿,以为母亲会活到长命百岁,想不到母亲命在旦夕。
到了第三天,母亲胸痛减轻,到了傍晚居然吸进半杯牛奶,我感到非常欣慰,悬在心中的石头也下沉一半,不是有医学奇迹一说吗?母亲一辈子要强,过几天就能下地走路也说不定。
母亲精神好转明显,在第四天早上跟我说要出院回家,我和哥哥心知肚明,她不愿意我们花费钱,尤其是,医院因为口罩封控严格,她怕给我们带来麻烦。
几个哥哥轮番劝说,我又骗她药费报销大半,母亲这才安静下来,不再提及出院的事情了。
第五天一大早,母亲就催促我离开,“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又不能一直把你箍在这块,上班要紧。”母亲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听得出来她很矛盾,她内心最希望我留在她身旁,因为我照顾她肯定比哥哥们方便许多。
假如母亲任性地坚持要我留下来陪在她身边,我肯定会寸步不离,但母亲不是这样的人,从来没有过为了自己而让儿女勉为其难。
待姐姐去而复回换下我,我便离开医院,急匆匆地奔赴工作。待在医院几天,我没有睡过一个整觉,当天晚上跟姐姐通视频看过母亲之后,倒头大睡。
间隔两天我再去医院,母亲情绪明显消沉,跟我说治不好了,与其把钱往水里扔,不如回家,因为CCU室先后死掉两个中年患者。
母亲要回家还有一层顾虑,老风俗就是人如果死在外面,不但会成为孤魂野鬼,永远见不到家人,还会给活着的儿女带来祸殃。
医生也认为医院这样的环境不适合母亲静养,于是,我们几兄妹经过商量,于4月25号这一天,给母亲办理了出院手续。
住到大哥家里的母亲,身上捆绑的管子全部摘掉,整个情绪一下子好转,半躺在床上,主动跟来看望她的亲戚和邻居打招呼。
母亲不停地笑着,满脸的皱纹堆成一朵繁复的菊花,我觉得那样的时刻就叫岁月静好,而且痴痴地以为这种静好会一直延续下去。
母亲向来爱干净,住院期间,因为身上绑着仪器和管子,没有办法洗澡,
到家的当天下午,两个嫂子给母亲洗了一个热水澡,母亲神清气爽,一个劲地对她们说“难为,难为。”老家土语“难为”,包含麻烦加感谢两重含义。
母亲个性不喜欢麻烦人,不轻易接受别人帮助,当老到无能为力,再也拿不出来实质行动来回馈别人的时候,母亲就会送上一叠声“难为”,一半为讨好,一半为感谢,这个别人也包含她的儿子姑娘媳妇女婿。
母亲的胃口也在恢复,早晚半袋牛奶,中午能喝进半碗鱼汤或者排骨汤了。
28号早上,我跟母亲说去城里上班,有些事情需要在月底处理 ,母亲盯住我看了一会,然后低下头自言自语,“不能老蹲在嘎里,班不能不上。”半晌,母亲又抬头盯着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什尼时候再嘎来啊?”
自打我十六岁去县城读高中,直至年过半百,我无数次告别母亲离开家,母亲从来没有问过我“什尼时候嘎来”,因为在她心目中,我的学习与工作顶顶重要,比待在家里重要百倍千倍,所以,她不曾有过一次要我回家。
可是,我忽视了母亲眼里的依恋与不舍,满脑子为单位的事情着急,事后想来,那一刻我简直混账透顶,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去上班?单位离开我会天塌下来吗?
我以为再过两天是五一,我就有长假陪伴母亲了,然而,我忘记了有种短暂叫世事无常。
29号下午,我一直参加单位会议,心里盘算着第二天一早就回去,晚上七点,我刚刚下班,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浑身一个激灵,果不其然,大哥电话里告诉我母亲情况不好。
不由分说,我即刻收拾包裹往家赶,大哥又连打几个电话过来,说母亲抱怨他不该让我回去,天黑路上不安全。
走进家里 ,哥哥们围在母亲身边,母亲在痛苦地呻吟,她见我第一句话就是“哪个要你嘎来的,天这么晚?”
我扔下包裹,就要带母亲去市一院,母亲急得咬紧嘴唇,两只手使劲捶打床边。两个哥哥瞪大眼睛对我咆哮,我赶紧抱住母亲,直说“不去医院,不去医院,哪儿也不去,我们就蹲在嘎里。”
我也不想送母亲去医院,口罩特殊时期,医院进出很难,我也担心母亲最后流落在外,那样的话,母亲将会死不瞑目,我左右为难,眼睁睁地见母亲疼痛却束手无策 ,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痛彻心扉的事情吗?
母亲疼得难受,一声接一声呻吟,我们几兄妹轮流抱住她,摩挲她的胸部。
母亲疼痛缓解的时候,我给喂水喂药,她一概拒绝。母亲早就看淡生死,曾经无数次跟我唠叨,活到九十岁,已经够本了,不如干干脆脆地走,多活一天,瘫在床上多作塌儿女一天,有什尼意思呢?
窗外渐渐发亮,30号的太阳如期而至,我把小勺子伸近母亲的嘴边,说“姆妈,喝一点白开水吧,你流了一夜的汗。”母亲推开我的手,说:“不喝水,总要下床解小便,麻烦人。”语气斩钉截铁,似乎还是那个身强力壮的母亲。
中午时分,我要给她插尿盆,她摆摆手,让我扶着她下床自己来,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到了三十号晚上,母亲又开始翻江倒海地疼痛,母亲每呻吟一声,犹如钢针戳我心头一下,我情愿千针万针扎在我身,换来我母亲片刻的安宁。
大哥要喂她止痛药,她一把推开去,就要下床,“不吃药,让鬼把我拿走,大喜(大哥名字),你不要拦着我,让我走。”
那一刻,我跑到门外,对着东边黑漆漆的大河,放声痛哭,除此,什么也做不了,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半夜里,我和哥哥们轮流抱着母亲,拍打她的后背,按摩她的胸部。
母亲在疼痛缓解的间隙,清清楚楚地对我说:“乖乖啊,好乖乖,不要哭,我都这么大岁数了,难过什尼呀,我死了以后,你可不要推板(怠慢)你几个哥哥,啊!”
这是我的母亲留在世上最后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在煎熬,黑夜似乎没有尽头,五月一号终于来临,母亲躺在我的怀抱里,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我的母亲叫杜秀华,江苏阜宁县益林镇杜个社人,享年90岁。
我们把母亲葬在墓地的最东,晨起第一缕阳光照耀的地方。墓地之东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小河,河水潺潺,日夜流淌,从日出流到日落,从日落流进母亲的梦。
小河四周,芦苇凄凄,芦花日夜唱歌,母亲一生与芦苇打交道,芦花无数次栖息在母亲的头发里,有芦花陪伴,母亲就不会寂寞。
如果芦花会唱歌,那一定是一首母亲最喜欢的歌,从清晨唱到黄昏,从春暖花开唱到白雪飘飘。
如果芦花会唱歌,那一定是一首母亲最熟悉的歌,歌声中,一半慈悲,一半宽宥;一半温暖,一半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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