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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卷九 爱奴

聊斋志异 >卷九 爱奴

作者: 一米阳光的休闲小屋 | 来源:发表于2024-02-13 09:00 被阅读0次

    【原文】

    河间徐生,设教于恩。腊初归,途遇一叟,审视曰:“徐先生撤帐矣。明岁授教何所?”答曰:“仍旧。”叟曰:“敬业姓施,有舍甥,延求明师,适托某至东疃聘吕子廉,渠已受贽稷门。君如苟就,束仪请倍于恩。”徐以成约为辞。叟曰:“信行君子也。然去新岁尚远,敬以黄金一两为贽,暂留教之,明岁另议何如?”徐可之。叟下骑呈礼函,且曰:“敝里不遥矣。宅綦隘,饲畜为艰,请即遣仆马去,散步亦佳。”徐从之,以行李寄叟马上。

    行三四里许,日既暮,始抵其宅,沤钉兽镮,宛然世家。呼甥出拜,十三四岁童子也。叟曰:“妹夫蒋南川,旧为指挥使。止遗此儿,颇不钝,但娇惯耳。得先生一月善诱,当胜十年。”未几,设筵,备极丰美,而行酒下食,皆以婢媪。一婢执壶侍立,年约十五六,风致韵绝,心窃动之。席既终,叟命安置床寝,始辞而去。天未明,儿出就学。徐方起,即有婢来捧巾侍盥,即执壶人也。日给三餐,悉此婢。至夕,又来扫榻。徐问:“何无僮仆?”婢笑不言,布衾径去。

    次夕复至。入以游语,婢笑不拒,遂与狎。因告曰:“吾家并无男子,外事则托施舅。妾名爱奴。夫人雅敬先生,恐诸婢不洁,故以妾来。今日但须缄密,恐发觉,两无颜也。”一夜,共寝忘晓,为公子所遭,徐惭怍不自安。至夕,婢来曰:“幸夫人重君,不然,败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闻,但戒妾勿得久留斋馆而已。”言已,遂去。徐甚德之。然公子不善读,诃责之,则夫人辄为缓颊。初犹遣婢传言,渐亲出,隔户与先生语,往往零涕。顾每晚必问公子日课。徐颇不耐,作色曰:“既从儿懒,又责儿工,此等师我不惯作!请辞。”夫人遣婢谢过,徐乃止。自入馆以来,每欲一出登眺,辄锢闭之。一日,醉中怏闷,呼婢问故。婢言:“无他,恐废学耳。如必欲出,但请以夜。”徐怒曰:“受人数金,便当淹禁死耶?教我夜窜何之乎?久以素食为耻,贽固犹在囊耳。”遂出金置几上,治装欲行。夫人出,脉脉不语,惟掩袂哽咽,使婢返金,启钥送之。徐觉门户偪侧,走数步,日光射入,则身自陷冢中出,四望荒凉,一古墓也。大骇。心感其义,乃卖所赐金,封堆植树而去。

    过岁,复经其处,展拜而行。遥见施叟,笑致温凉,邀之殷切。心知其鬼,而欲一问夫人起居,遂相将入村,沽酒共酌,不觉日暮。叟起偿酒价,便言:“寒舍不远,舍妹亦适归宁,望移玉趾,为老夫祓除不祥。”出村数武,又一里落,叩扉入,秉烛向客。俄,蒋夫人自内出,始审视之,盖四十许丽人也。拜谢曰:“式微之族,门户零落,先生泽及枯骨,真无计可以偿之。”言已,泣下。既而呼爱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怜爱,今以相赠,聊慰客中寂寞。凡有所须,渠亦略能解意。”徐唯唯。少间,兄妹俱去,婢留侍寝。鸡初鸣,叟即来促装送行。夫人亦出,嘱婢善事先生,又谓徐曰:“从此尤宜谨秘,彼此遭逢诡异,恐好事者造言也。”徐诺而别,与婢共骑。至馆,独处一室,与同栖止。或客至,婢不避,人亦不之见也。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又善巫,一挼挲而疴立愈。清明归,至墓所,婢辞而下。徐嘱代谢夫人,曰:“诺。”遂没。数日反,方拟展墓,见婢华妆坐树下,因与俱发。终岁往还,如此为常。欲携同归,执不可。岁杪,辞馆归,相订后期。婢送至前坐处,指石堆曰:“此妾墓也。夫人未出阁时,便从服役,夭殂瘗此。如再过,以炷香相吊,当得复会。”

    别归,怀思颇苦,敬往祝之,殊无影响。乃市榇发冢,意将载骨归葬,以寄恋慕。穴开自入,则见颜色如生,肤虽未朽,而衣败若灰,头上玉饰金钏,都如新制。又视腰间,裹黄金数铤,卷怀之。始解袍覆尸,抱入材内,赁舆载归。停诸别第,饰以绣裳,独宿其旁,冀有灵应。忽爱奴自外入,笑曰:“劫坟贼在此耶!”徐惊喜慰问,婢曰:“向从夫人往东昌,三日既归,则舍宇已空。频蒙相邀,所以不肯相从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离逷耳。今既劫我来,即速瘗葬,便见厚德。”徐问:“古人有百年复生者,今芳体如故,何不效之?”叹曰:“此有定数。世传灵迹,半涉幻妄。要欲复起动履,亦复何难?但不能类生人,故不必也。”乃启棺入,尸即自起,亭亭可爱。探其怀,则冷若冰雪。遂将入棺复卧,徐强止之。婢曰:“妾过蒙夫人宠,主人自异域来,得黄金数万,妾窃取之,亦不甚追问。后濒危,又无戚属,遂藏以自殉。夫人痛妾夭谢,又以宝饰入敛。身所以不朽者,不过得金宝之馀气耳。若在人世,岂能久乎?必欲如此,切勿强以饮食,若使灵气一散,则游魂亦消矣。”徐乃构精舍,与共寝处。笑语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见生人。年馀,徐饮薄醉,执残沥强灌之,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终日而尸已变。哀悔无及,厚葬之。

    异史氏曰:夫人教子,无异人世,而所以待师者何厚也!不亦贤乎!余谓艳尸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致灵物不享其年,惜哉!

    章丘朱生,素刚鲠,设帐于某贡士家。每谴弟子,内辄遣婢为乞免,不听。一日,亲诣窗外,与朱关说。朱怒,执界方,大骂而出。妇惧而奔,朱追之,自后横击臀股,锵然作皮肉声。一何可笑!

    长山某,每延师,必以一年束金,合终岁之虚盈,计每日得如干数,又以师离斋、归斋之日,详记为籍,岁终,则公同按日而乘除之。马生馆其家,初见操珠盘来,得故甚骇。既而暗生一术,反嗔为喜,听其覆算不少校。翁大悦,坚订来岁之约。马辞以故,遂荐一生乖谬者自代。及就馆,动辄诟骂,翁无奈,悉含忍之。岁杪,携珠盘至。生勃然忿极,姑听其算。翁又以途中日尽归于西,生不受,拨珠归东。两争不决,操戈相向,两人破头烂额而赴公庭焉。

    【翻译】

    河间人徐生,在恩县教书。腊月初放假回家,路上遇到一个老头,仔细地端详他说:“徐先生停课了。明年到哪里教书啊?”徐生说:“还在老地方。”老头说:“我叫施敬业,有个外甥想要聘请一位好老师,正托我到东疃去请吕子廉先生,但他已经接受了稷门某人的聘金。先生您如果肯屈就,酬金会比恩县多一倍。”徐生以已接受恩县聘请来推辞。老头说:“您真是守信用的人。然而,离新年还有一段时间,我诚心地以一两黄金作为聘金,请您暂时留下教他,明年再另行商议,怎么样?”徐生同意了。老头下马呈上礼盒,并说:“我们村子距此不远。只是宅院狭小,喂养牲口有困难,请让仆人和马先回家去,我们慢慢走回去也行。”徐生依他所说,把行李放在了老头的马上。

    徐生走了约三四里路,天已经黑了,才到了他家,门上嵌着门钉,安着兽环,俨然大族世家的模样。老头叫外甥出来拜见,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老头说:“我妹夫蒋南川,做过指挥使。只留下这一个儿子,不是很笨,只是娇生惯养罢了。能够得到先生一个月的精心教导,一定会胜过十年。”不久,摆上酒宴,饭菜十分丰盛精美,而斟酒送菜,都是丫环仆妇来做。有一个丫环拿着壶站在旁边,年纪约十五六,风流标致,徐生暗自心动。酒宴结束,老头命人给徐生安排床铺,然后才告辞离开。第二天天还没亮,孩子就出来跟老师学习。徐生刚起床,就有丫环捧着毛巾来侍候梳洗,还是那个端壶的丫环。一日三餐,都是这个丫环送来。到了晚上,丫环又来打扫床铺。徐生问:“怎么没有男仆?”丫环笑着不答,铺好了被褥就走了。

    丫环第二天晚上又来了。徐生与她调笑,她微笑没有拒绝,徐生便与她亲热起来。丫环告诉他:“我们家没有男子,外面的事都托付给施舅舅。我叫爱奴。夫人敬重先生,恐怕别的丫环不干净,所以让我来侍候。今天的事一定要保密,恐怕被人发觉了,我俩都没面子。”一个晚上,他们睡过了头,被公子看见了,徐生非常惭愧不安。到了晚上,爱奴来说:“幸好夫人敬重先生,不然就坏了!公子进去告状,夫人急忙掩住了他的嘴,好像怕您听见,只是告诫我不要在书房久留而已。”说完,就走了。徐生很感激夫人。然而公子不用心读书,徐生呵斥责备他,夫人就为他求情。最初还派丫环来传话,渐渐地就亲自出来,隔着门和先生说话,往往说着说着就流泪。并且每晚必问公子白天的功课。徐生很难忍受,变脸道:“既然放纵孩子懒惰,又要求孩子精于所学,这样的老师我当不了!请让我走吧。”夫人派丫环来认错,徐生才没走。自从来此教书,徐生每次想出去登高望远,都因为宅门紧锁不能出去。一天,他喝醉后心中烦闷,叫来爱奴询问。爱奴说:“没什么,是怕公子荒废学业。如果您一定要出去,只好请您晚上出去。”徐生生气地说:“我受人家几个钱,就应当在这里憋死?叫我晚上溜出去,上哪儿?我早就以白吃不做事为耻,酬金还在包袱里。”于是拿出黄金放在桌上,收拾行李要走。夫人从屋里出来,默不作声,只是用袖子捂着脸哭泣,让丫环送回黄金,打开门送他走。徐生觉得房门很窄,走了几步,阳光射进来,才发现自己身陷坟墓中,四面望去,一片荒凉,原来这里是一座古墓。徐生非常吃惊。然而心中感激夫人的情谊,于是卖了所赠的黄金,给坟培了土、植了树,才离开。

    过了一年,徐生又经过那个地方,祭拜了坟墓才走。远远地看见施老头,笑着向他问候,并热情地邀请他。徐生心知他是鬼,但很想问一问夫人的近况,就和他一起进了村,买酒一起喝起来,不觉天色已经黑了。老头起身付了酒钱,便说:“我家离这不远,我妹妹正好回娘家来了,希望您能光临,为我祓除不祥之气。”出村走了几步,又有一处村落,叩门而入,为客人点上蜡烛。不久,蒋夫人从里面出来,徐生这才贴近看她,是一位大约四十岁的美貌女子。夫人拜谢道:“我们是衰落的家族,门户萧条,先生施恩于泉下之人,真是无法报答。”说完,哭了起来。随后又叫来爱奴,对徐生说:“这个丫环,是我所喜爱的,今天把她送给你,姑且给你在客居中做个伴,一解寂寞。你有什么需要,她大致也会知道的。”徐生连连答应。过了一阵,兄妹一块离开了,留下爱奴侍候徐生休息。第二天,鸡叫头遍,老头就来催促整理行装上路。夫人也出来了,嘱咐爱奴好好服侍先生,又对徐生说:“从此以后你要更谨慎,我们的交往在人们看来很诡异,恐怕好事的人会造谣生事。”徐生答应着告别了他们,与爱奴同骑一匹马走了。到了教书的地方,两人单独住一间屋子,一同生活。有时客人来,爱奴也不躲避,别人也看不见她。徐生偶有什么愿望,念头刚滋生,爱奴就替他办好了。爱奴又会巫术,一按摩,疾病就能痊愈。清明时节,徐生回家,到了墓地,爱奴告辞下马。徐生嘱咐她代为感谢夫人,爱奴说:“好。”就隐入地下了。几天以后,徐生回来,刚准备展谒坟墓,只见爱奴打扮得很漂亮坐在树下,于是一起出发。这样一年到头来来往往,习以为常。徐生想带爱奴一同回家,爱奴执意不肯。年底,徐生辞了课馆回家,相约以后再见。爱奴送他到以前坐过的地方,指着石堆说:“这是我的墓。夫人没出嫁时,我就服侍她,死后葬在这里。如果你再经过这里,烧炷香悼念我,咱们就能相见。”

    辞别爱奴回到家后,徐生十分想念她,就诚心诚意地到坟上去祝告,却毫无反应。于是,徐生买了棺材,挖开坟墓,想把爱奴的尸骨带回家去安葬,以寄托自己的眷恋之情。坟墓打开后,徐生进去,见爱奴面容与活着一般,肌肤虽然没有腐烂,衣服却化成了灰,头上的玉饰金钏,都像新制的一样。又看她腰间,缠着几锭黄金,便都卷了放在怀中。这才脱下身上的衣服盖在尸体上,抱着放在棺材里,租了车载回家去。徐生把棺材停放在别的房子里,盖上绣花的衣裳,自己睡在旁边,希望能有灵验。一天,爱奴忽然从外面进来,笑着说:“盗墓贼在这里!”徐生惊喜地慰问她,爱奴说:“近来随夫人去东昌,三天后回来一看,房舍已空。过去承蒙您多次邀请我,之所以不肯相从,是因为从小受夫人大恩,不忍远离她。现在你既然把我劫来了,就赶快安葬吧,这就是你的恩德了。”徐生问:“古人有百年之后又复生的,如今你的身体还和生前一样,为什么不效仿别人再生呢?”爱奴叹道:“这都是有定数的。世间传说的灵迹,多半是人幻想出来的。想要再起来走动,又有什么难?只是不能像活人一样,所以也不必那样做了。”于是打开棺材进去,尸体马上自己起来了,亭亭玉立,十分可爱。伸手向她怀中探摸,则冷若冰霜。爱奴还要入棺再躺下,徐生竭力阻止。爱奴说:“我从前蒙夫人宠爱,主人从西域回来,得黄金数万,我偷偷拿了,她也不怎么追问。后来临死时,没有什么亲属,就藏在身上殉葬。夫人痛惜我早死,又拿了些宝物入殓。我的身体之所以不腐烂,不过是得了黄金珠宝的馀气而已。如果在人世,哪能保持长久呢?如果你一定要我这样,那么切记不要强迫我吃喝,倘若灵气一散,游魂也就消失了。”徐生于是建了一所好房子,与爱奴一同居住。爱奴言谈笑语跟平常人一样,只是不吃喝不休息,不见生人。过了一年多,徐生饮酒微有些醉,拿起剩酒强行灌她,爱奴立刻倒在地上,口中流出血水,过了一天,尸体已经腐变。徐生悲悔不及,厚葬了爱奴。

    异史氏说:夫人教育儿子,与人世无异,而她对待老师却多么周到啊!真是个贤明的人啊!我觉得美艳的尸首不如风雅的鬼,却因为穷酸秀才的庸俗莽撞,致使灵物不能享受她的天年,真是可惜!

    章丘朱生,一向刚毅耿直,在某贡士家开馆授课。每责备弟子,内眷就派丫环替孩子开脱,朱生不听。一天,贡士内眷亲自到窗外,与朱生说情。朱生十分生气,拿起界方大骂着出来。妇人害怕便跑,朱生追她,从后面横击臀部,打在肉上发出“叭叭”的声音。太可笑了!

    长山县有一个人,每请老师,一定要以一年酬金,核实一年之中实上的课时,计算出每一天该得多少钱,又把老师离开书房、回到书房的日子详细记录下来,到了年末,则一块按日子计算酬金。马生在他家教书,开始见这人拿着算盘来,知道了缘故很是惊异。转而暗生一计,反怒为喜,听任他反复计算而不和他计较。东家很高兴,坚持请马生订第二年的契约。马生托辞拒绝后,有意推荐了一位脾气古怪的人来代替自己。等到这位先生来教书时,动辄破口大骂,东家没办法,只好忍受着。年底,东家拿着算盘来了。先生勃然大怒,姑且听他计算。东家又把路上花去的时间全算给先生,先生不接受,拨过算珠算给东家。两人争执不清,动手打了起来,打得头破脸肿,只好对簿公堂了。

    【点评】

    本篇是《聊斋志异》中最全面反映蒲松龄教师生活和心理的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提供了明清时代农村塾师绝好的史料,比如塾师的年薪,塾师的休假,塾师的教学生活等,在小说中都有比较细致的描写。

    河间徐生是一个诚信而敬业的塾师。他不因施叟给的钱多就改变成约,另谋高就。也不因东家待遇优渥就出卖教师的尊严,不严格管理学生。他屡次发话请辞,说:“既从儿懒,又责儿工,此等师我不惯作!请辞。”“受人数金,便当淹禁死耶?教我夜窜何之乎?久以素食为耻,贽固犹在囊耳。”可以说既有教师职业道德,又有名士倜傥性情,令人尊重景仰。他重友谊,讲交情,得知蒋夫人是女鬼,“心感其义,乃卖所赐金,封堆植树而去”。他与爱奴的爱情,虽然不像年轻人那样狂热,却也心意拳拳,情深意长,让人感受到长期远离家庭的教师对于正常性生活的向往。爱奴最后因徐生的疏忽和得意,由女鬼变成了艳尸,使得故事平添了浪漫和哀艳。徐生希望东家贽仪丰盛,待师宽厚,不干涉教务,渴望解决教书中的性岑寂问题,反映了明清时代农村塾师的普遍心理,也从侧面让我们窥见了蒲松龄自己在长期的教书生涯中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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