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泉》：活着的状态

温妮将瓶子里的水倒在了被狗追逐的蟾蜍的身上，她想它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因为那是不老泉的水，一种神奇的令人不老不死不伤不灭的水，这种水代表着打破时间魔咒的神秘力量，代表着世人所追求的一个结果——永生。那瓶水是杰西给温妮的，他希望她在十七岁的时候喝下这瓶水，然后他们永生永世的在一起。此时温妮的选择只是救一只在她的生命里面出现过的蟾蜍，她还没有决定是否要放弃饮下不老泉的水，因为不老泉就在她触手可及之处，她有整整六年的时间去思考，思考塔克的话，思考杰西的话，思考人为什么要活着，思考人应该怎样去活着。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虽是一本薄薄的儿童文学作品，可是，它不仅仅是写给儿童的，也是写给每一个成人，就如同书的最前面写下的那段话：“献给静享阅读的你——无论你是孩子，还是和这些书插肩而过的曾经的孩子。”于孩子而言，他们从书里看见的是一口叫不老泉的泉水所创造的神奇魔法；于成人而言，他们则看到了生和死的主题，从而引发出一场叫做“活着”的思考。

对于永生的乞求，其实是一种畏惧死亡的表现。但凡活着的人都会对这个必然到来的日子充满恐惧，从而存在一种永生不灭的希冀。永生成为了一种长年累月不可断绝的思考，永生主题成为了一种被反复提炼的创作方向。可是，娜塔莎笔下的永生，引发的却是一种对活着的状态的思考。永生究竟是一种福祉还是一种诅咒，只有真正看明白生命状态的人才能够明白。

十一岁的温妮还无法理解什么是生命，什么是存在，她只记得塔克告诉她的话：“人不能只活不死，所以我们这种生活不能算是活着。我们只是存在，就像路边的石头一样。”她也记得杰西这个令她心动的男孩的话，关于永远在一起的约定。这是塔克一家带给她的抉择：选择生长，还是选择不老。当她稚嫩时，她无法对此做出回答，也没有人能够替她做出回答，然而每一个人又都在等待她的回答，塔克在等待，杰西在等待，包括你和我也在等待。等待她经历过人生以后再去明白生长，变老的意义，以及永生不灭的厌倦与悲哀。

也许，因为这是一本写给孩子的书，所以它没有把这些问题讲的很通透；又或许关于活着，关于死亡，关于永生，这本身就是一些无法讲透的问题，所以里面关于它们的理解只有短短数句。而塔克的活着与存在的比喻看似浅显，可是却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去思考。虽然一时半刻我们也许并不明白塔克的话。当小说到达尾声，当那只永生的蟾蜍再一次出现，我们或许才能真正理解什么是可怕的永生不灭。

“塔克也看见了，他勒住马，下了马车。蟾蜍蹲在路当中，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另一条车道上，一辆卡车疾驶而过，蟾蜍顶着卡车带起的疾风双目紧闭，仍然一动不动。塔克等车过后，过去捡起蟾蜍放入路边的草丛中。

‘这个傻家伙，准以为自己能长生不死呢’他对梅说。”

当我看到那个词“满不在乎”，当我看到塔克对梅说的这句话，我似乎突然能够明白整本书没有说明白的长生不死，永生不灭，活着与存在的区别。当生命没有尽头，当生命没有死亡的威胁时，最初我们或许会惊喜，因为我们感觉自己拥有了主宰生命的神力，可是最终我们还是会发现，我们并没有成为主宰，我们被剥夺的是死的权力。当我们失去了死的权力，那么我们何以知道生的可贵，就如同那只满不在乎的蟾蜍一样，因为不会死，所以对生命少了敬畏，甚至是珍惜。就是珍惜，生命的可贵之处，活着的可贵之处，活着超越存在的可贵之处就在于，我们懂得去珍惜，珍惜有限的时光，珍惜我们所拥有的一切，珍惜我们所经历的每一次人生起伏，我们所拥有的生命的变化。我们也许觉得变老是一种非常可怕的事情，可是到头来，也许不变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于是，我能够理解塔克那个脏乱的家了，因为时间的漫长无涯，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无限的时间，反而不想马上去做了。于是，我能够理解塔克最初的那句话了，“我又在做那个美梦了，梦见一家人都在天堂，完全不知道有林间村”。活着是做不完的噩梦，死亡才是期望已久的美梦，那是因为活着是一种煎熬，活着是一场注定孤独，注定离群索居，没有任何未来可以期待的永远在时间之外漂泊的旅行。

杰克为什么苦苦劝服温妮在十七岁时喝下不老泉的水？电影版不老泉取名《真爱无尽》，它所赋予的是爱情。可是，真相难道不是孤独吗？一个活了一百零四岁的大男孩的孤独。在这漫长的人生中，无论他笑得多么开朗，他都是孑然一生，而他还必须继续维持这种孤独的状态。所以他极度的想要一个伴，一个能够永生永世在一起的伴。

迈尔斯说：“人既然在这个世界上占了个位置，就得做些有意义的事。”这是他对无尽生命的思考。可是没有人为他的有意义做出回答。因为在一个永生的人看来，无尽的光阴里，最终什么事情能够保留它的意义呢？

所以，温妮用她的选择做出的她的回答是：生老病死才是活着的意义。因为面临不可控制的时间，所以我们才会珍惜当下，因为无法停止衰老，所以我们才会坦然的接受生命的每一个姿态。因为每一个姿态都代表着生命不同的美感，代表着生命在以一种自然的状态延续：20岁时是青春的美，30岁时是成熟的美，40岁时是睿智的美，50岁时是从容的美，60岁时是祥和的美。祥和宁静就是回归虚无时最后的姿态。温妮真正想明白了塔克的话：“我想继续生长，变老，即使这意味着我会走到尽头，那是愿意的……这种感觉只有经历了人生之后你才会明白。”她发现塔克是对的，活着最好的证明就是生长，永生不死根本毫无意义。于是，她做出了最为明智的选择，静待自己的生长，并努力地活在当下。

（首发在公众号：语文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