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

题记：久不动笔，已觉得除了生活用语平时连话都不会说了，于是给自己立个FLAG：今年的每个月都以当时的月份为题写一篇小说，是为练笔。

2020年1月，逢元旦与春节同月，该写个温暖的故事，于是有了下面的文字。

---

“先生，您好，这是您的两张电影票，一共138元，您是现金还是扫码支付？”影厅的售票员小姑娘礼貌地将两张电影票交到他手上，脸上挂着职业性的麻木笑容。

“这么贵，不看了。”一只女人的手按住了他从钱夹中掏出来准备付款的钞票，显然电影票的价格已经大大超出了她的预估，然而她的声音却是喜悦而满足的，像是刚刚已经得到了更好的礼物，幸福从眼底眉间溢出来。

他将钱递给售票员，同时转回身细细打量眼前的女人。白色的长款羊绒大衣里面着了件淡蓝色夹棉旗袍。花色也雅致，浅银色的细软花枝在明净的蓝中曼妙舒展；领口也妥帖，衬得她颈部线条极美。以前他很喜欢看她天鹅一样光洁的颈、比例完美的锁骨，还有圆润剔透的耳垂，以及耳垂上的微小绒毛都令人觉得晶莹美好。他有点儿失神，有多久没这样好好看她了？

“看什么呢！”她薄嗔。

“旗袍真好看。”他由衷地说，却不是直接赞美她。这是他的表达方式，她懂，所以眼中的喜悦更深。

“吃爆米花吗？”他突然问。

她看着被荧光灯打得炫目的价目牌，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然后颇为难地说：“想吃冰激凌，又想喝热咖啡，再买爆米花会不会吃不完？”

他被气笑，咕哝了一句：“不怕吃坏肚子”，却一样样依她喜欢的口味买单。

售票员小姑娘递给她冰激凌时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笑容真诚灿烂并且不无嫉妒地说：“您真幸福”。她亦回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一把岁数的人了。”

这些年她的骨刺越发严重，走路也越来越吃力。不过今天她穿了旗袍，还特意选了一双略带鞋跟的白色羊皮矮靴，于是更加注意走路的姿态，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足够端庄挺拔。影城地滑，他是贴心的，特意靠近她，方便她挽着自己的胳膊。

他们选了一部温情的电影，不是什么场面恢弘音效剧烈的所谓“大片”，但也足够令她感觉美好。记不清上一次他邀请她看电影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印象中也是这般岁月静好的样子。

今天是农历的腊八，清晨五点一过她就已无睡意，窗外还是浓重的夜色。住在20几楼看夜景是得天独厚的优势，这个城市只有在这个时间才有难得的宁静，远远望去各街各路街灯璀璨，在如墨的夜里大放异彩又悄然无声。偶尔一两辆车经过，亦是从容安静的。这夜，透亮得发光。

她轻手轻脚起床，稍作梳洗就跑去厨房，将红小豆、赤小豆、绿豆、紫米、芸豆、花生、糯米、小米、大米、莲子逐一洗净用清水泡上，又拣了些光泽好、肉质厚实、弹性也好的金丝小枣洗净，细心地摘去每颗枣子上小小的梗。之后她开始剥栗子，生栗子并不好剥，她费劲地用刀在每个栗子上划出个小口，再把栗子放锅里略微煮五分钟，小口子裂开大一些，她再逐个把栗肉剥出来。

六点多，他睡眼惺忪地起床，天已蒙蒙亮。见她已然完成地诸多准备，开口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他去洗漱，她开始准备早饭，从冰箱取出几颗速冻馄饨，馄饨面配煎蛋，须臾间已摆上餐桌。

吃饭的时候他似无意地问：“熬腊八粥？”

“嗯。”她简单应声，不像是想多聊的样子.

“妍妍他们说了回来吗？”他又按耐不住地问。妍妍是他们的独生女儿，虽然已经结婚生子，可老人家还是习惯喊孩子的乳名——妍妍，就像他们的女儿仍是怀中撒娇的那一小只。纵然今天的女儿早已过了而立之年，连外孙都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小学生了。

“没说，他们过来的可能性不大。今天又不是周末，妍妍上班，外孙上学，各有各的任务，他们未必有时间跑过来吃顿饭。”她似乎还是有了聊聊的欲望，絮絮叨叨，语气却平静无波，像是在说一件于己无关的别家闲事。

略一阵沉默，他试探地问：“要不我一会儿给妍妍打个电话，让她晚上下班带孩子过来吃饭？”

她也略想了下，最终还是用坚定的声音说：“别打电话了。咱又不是不知道她上班有多忙，打电话让她分心。她如果时间合适，晚上会突然出现也说不定。”

他说：“你准备的食材够熬一大锅八宝粥。”

她狡黠地笑笑，说：“我熬的时候先不放糖，咱俩可以多喝几天。”

他莫名的心疼了一下，突发奇想，说：“今天腊八，等我一会儿晨练回来，带你去看电影怎么样？”

她先是懵住，然后眼神忽然亮了，面庞也有了光泽，连声音都有了小小的不可置信：“真的？你逗我呢还是说真的？你这是想起啥来了，咱都多少年没去看电影了！”

他受到了她声音的鼓舞，斩钉截铁地说：“真的。当然真的。等我晨练回来咱就去，我回来接你！”

退休之后，他便养成了每天去社区公园晨练的习惯，也自然而然地认识了一群志趣相投的老伙计，彼此监督鼓励，乐此不疲。而今天的他晨练时明显心不在焉，他琢磨不明白，怎么就想到去看电影呢？他俩都多少年没去看过电影了？电影院如今是什么样子？票价多少钱一张？几点开场？有没有好的电影可以选？他一头雾水不知从何入手，怎么就想到去看电影呢？好在有这帮平时一起晨练的老伙计，他鼓起勇气抹开面子请教，场面一下子沸腾起来，大伙儿七嘴八舌献计献策，同时每个人的眼中又闪烁着洞察先机的坏笑。别人相不相信他真的是带老伴儿去看电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到底弄清了以前的电影院现在已经叫做影城，分别分布在这座城市里的哪些位置，一般几点开始放映以及当下哪部影片是不错的选择。

推开家门那一刻，他便看到已然妆扮妥当的她，竟然换了一身浅色旗袍。他模糊想起她买这件旗袍也快20年了吧，那时也是冬天，新年将近，当时他还嘲笑来着，这年月谁穿旗袍上街？至于她是否真的穿过一两次他已经想不起来了，那时的他也不关注这些。如果不是今日再见，他早忘了家里还有这样一件衣裳。不过这回他没有嘲笑，而是像模像样地回屋换了件衬衣，又选了一件颜色相配的鸡心领羊毛衫，而且最后出门时放弃了刚刚晨练时还穿着的羽绒服，换了一件黑灰色立领毛呢外套。

电影散场，两个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她问：“饿了吗？我请你吃饭去。”他笑：“吃了那么多爆米花哪里还会饿。”她也笑，笑而不语，挽起他的胳膊慢慢走，他亦随着她的脚步，不疾不徐地享受着冬日暖阳。

“晚上包饺子吃吧？小白菜馅儿的。“他与她商量。

她明白他的心思，却还是说：“小白菜馅儿最麻烦，摘菜、洗菜、焯水、再切成米粒儿大小，才能和着肉搅馅儿。”

“妍妍爱吃。”他据理力争。

她没急于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提醒他：”妍妍没说晚上回来吃饭。”

“那咱俩吃多少煮多少，剩下的就放冰箱里速冻起来，留着慢慢吃呗。”他朗声应着，云淡风清，全不在意。似是受到他的传染，她也轻松起来，是呀，包饺子吃是个不错的选择，小白菜馅儿饺子。

晚上六点半，电话响起，是妍妍打过来的：“爸，您和妈吃饭了吗？我刚下班，志刚已经接上浩浩正在回咱家的路上，我也这就过去。我们回去吃口饭，不用麻烦，有口粥就行，面汤也行。家里缺什么吗？菜有吗？水果有吗？缺什么我路上买了一起带过去。”

“有有有，家里啥都有，啥都不用买。来来来，你们都来，你妈熬了八宝粥，还包了你最爱吃的小白菜馅儿饺子，等着你们呢！“接了电话的他有点儿激动，那份喜形于色几乎遮掩不住，连声音都比平时高了不少。他迫不及待地对她说：“女婿带着外孙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妍妍刚下班，说这就过来。”想了想，他又对电话里的妍妍说：“欸，不着急啊，我和你妈午饭吃的晚，现在都不饿，你路上慢慢走，注意安全。”

放下电话，他冲她乐，她也冲他乐，傻乐。

妍妍一进门就埋怨：“怎么包饺子也不告诉我，熬了八宝粥也不喊我，做了这么多，我们如果没来，爸，您和我妈准备吃多少天剩饭？”还没等他答话，先于妍妍进门的小外孙已经跑过去跟妈妈汇报：“妈妈、妈妈，姥姥衣架上挂着一件特别好看的旗袍，特别好看，您快进来看啊！”妍妍进屋，果然看见卧室衣帽架上挂着件旗袍，她还记得那是妈妈年轻时的衣服。

“妈，怎么想起把这件旗袍翻出来了，这寒冬腊月的，什么情况？别说，这件旗袍还真是雅致。”妍妍连珠炮式的问，她也不答，只是笑容堆在脸上，藏都藏不住。正在厨房煮饺子的女婿凑热闹地跑出来，在妍妍耳边小声说：“好像今天咱爸带咱妈看电影去啦！”一边说还一边冲着妍妍挤眼睛。

“啊？？？”妍妍简直惊掉了下巴，一个“啊”字拉的老长。

她有些小得意，还有些小心疼，嗔怪着说：“早知道不去了，现在看电影那么贵，两张电影票138，再加上咖啡、爆米花啥的，小二百块钱呢！”

“爸，您去电影院花现金买票的？老爷子，您可以啊，够大方啊。这平时省吃俭用，菜市场买菜不是白菜就是土豆，没看出来您还这么浪漫呢，花两百块钱去看场电影。还咖啡？还爆米花？“

他被女儿调侃得不好意思，故作潇洒地说：”你妈开心，天天带她去看电影我都乐意！“

妍妍立时冲着她老公嚷：”丁志刚，你跟我爸学学！学学！你好好学学！“

志刚嘿嘿乐着应道：”学！学！必须学！咱也天天看电影去！“

妍妍突然把脑袋探到她眼前，神秘兮兮地问：”妈，您给我爸灌迷魂药啦？“

她一个巴掌拍过去：”饺子还堵不住你的嘴！“

吃完饭临走前，妍妍当着她的面儿贼兮兮地对他说：”爸，再看电影您给我打电话，我用手机在网上买票比您在电影院花现金买便宜一半还多，而且也有咖啡和爆米花。我买票，您请我妈看电影，嘿嘿，只要您别天天请就行。嘿嘿，其实天天请也行。”接着，这丫头又当着他的面儿嘚瑟地跟她说：“妈，我回来多给您做几身旗袍，每次看电影您都换身新的，咱得是整座城最靓的老太太。哈哈哈。"

她恨这丫头这么大的人了天天说话没个正行，也觉得天色已晚应该早点让孩子们回自己的小家休息，于是连催再赶地把这一家三口哄走，却兀自出神回味着。

饺子很香。

八宝粥很甜。

冬天，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