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姐妹好几个,从大姐开始上学,到小妹大学毕业,我们家有“读书人”的历程持续了二十七年。这漫长的二十七年里,我们背上花书包走进村头的同一所小学,又陆续骑上自行车分散在村子周边三个中学校园,随后在我们三所不同的高中考大学,最后姐姐妹妹都留在了省内读大学,只有我去了长沙读书。
2004年,我高考。六月六号,学校开始停课,主要让大家去看看考场。我在学校的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爸说:明儿就开始割麦,你考试吧,你妈让你妹到乡里坐车去了,这两天到那儿帮你买买饭。
我妹在临县读高中,高考占用教室放了假,她直接到我们宿舍找到我,说这两天她管着我的吃喝,还笑嘻嘻的给我说,“咱妈让我给你捎话儿,今年咱家的麦子好的不得了,你肯定能考好。”
我点点头,内心得到不小的安慰。因为我们上学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发现了一个神奇现象——地里庄稼收成好,大考的人成绩就好;收成不好,考试的人也考不好。
2003年我们家的麦子长得很不好,我原本就弱势的数学考砸了,没过重点线。2004年是我复读参加高考,我觉得很淡定,因为语文、英语和文综原本就是优势科目,复读这一年我仿佛忽然间悟出了数学的秘密,数次考试基本都在140分以上,月考、期中和期末都是文科班年级前三名,在老师眼里,我考上一本根本就毫无悬念。但我妹告诉我麦子能丰收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内心并不是那么笃定自信,不然我不会把毫无联系的一件事作为高考的吉祥之兆。
总之,我接受了这样的安慰和暗示,在飘着麦子加尘土味儿考场上渡过了两天,交了卷子也并不能判断自己发挥水平如何,不知道好到了什么程度,只觉得应该没有考砸。我妹像个后勤部长一样,早上都把我送到考场外,跟我进行击掌仪式,然后她就先回去,考察好中午吃饭的地方,有时候到店里吃,有时候是她买好,等我回来一块到宿舍吃;下午再送我去考场外面,击掌,然后等着我,考完一起回去。
我们是小县城的高中,大部分考生都是农村的,我也是,高考的时间恰好跟收麦时间重合,家长都忙着在家收麦,所以考场外并没有许多家长望眼欲穿,更没有家长拿着鲜花或穿着旗袍等待。只有很少的家长会蹲在树荫下,或者坐在马路牙子上,等着自己的孩子。大多数人就像平时一样,三五成群去考试,再结伴回来,吃个饭,睡觉,再次去考场,没有一点隆重的气息。
考试两天很平淡,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大事。考试完回到宿舍,我把书本和卷子装进编织袋,直接卖给了收废品的。卖书的时候,内心再一次涌起担忧:我这次能顺利的离开这里吗?
在高中宿舍住了最后一夜,第二天我妹直接回了学校,我回了家,至于被子之类怎么带回家我已经忘了,毕竟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儿了。
回家,麦子已经收完了,我爸我妈在地里浇地。我去地里找他们,干活的邻居看见我说:“放假了?麦子也收完了,你也放假了。”我爸拿着铁锹、穿着水鞋站在泥里,看见我只说:“看,咱家麦都割完了,大丰收。”
在家待了一两天,又回到学校,忙着估分,报志愿。忙完这些,表舅让我给他家两个小孩补课,我就留在了县城,偶尔回到网吧去,笨手笨脚的用一个手指敲着键盘,查询高考相关的信息,虽然我知道查分的时间还没到。
六月底,分数公布了。我去学校看分数,我的班主任看见我说:“咦,你是怎么回事儿呢?别人数学考120的时候,你考140,别人考140了,你反而考120。”我也说不上来,或许数学一直是我的软肋吧,关键时候就要露馅掉链子,那年数学题难度低,我却只考了126,语文、英语还有文综都发挥很正常,是我平日里的水平。虽然有些失手,但好歹超出了文科重点线一截。
接下来就是等待录取消息。我又陷入焦虑、担忧,怕我报的学校遇见大年,录取线过高,自己又被撇下,如果再复读,我无法想象该怎么面对。
那时候县城里的信息还闭塞,大部分人都有了手机,但学生一般都没有,更别说电脑了,上网基本要去网吧。那天上午,我一个人去网吧,捯饬了很长时间才打开我报考学校的网站,看到一侧有2004年高考录取信息入口,心里一阵猛跳,赶紧拿出准考证,把名字和准考证号输进去,屏幕下方的进度条一点点前进,忽然间跳出一个大红色页面:恭喜!下面是录取院系的详细信息。
我旁边坐着几个打游戏的高中生,其中一个从我身后经过,站了一会儿,但并没有说话,等再回来的时候小声跟旁边的几个人说:“人家已经考上了。”
那几个男生看了看我,没有过来说话。我看了看我的上网时间,离一个小时还有一大截时间,现在结账有点亏,就关掉录取页面,打开网易同学录,耗完了一个小时。
回到我舅家,告诉他,我查到录取信息了。我舅拿起电话就给我家里打,没人接。我舅说:“我去买两个菜,庆祝庆祝。”吃饭前,我舅又往我家打电话,接通了,我舅说:“孩子没考上。”过了几秒才忽然大笑起来,对着电话说:“考上了考上了,通知书都已经在网上看见了!”
之后我从表舅家回来,我妈说:那天你舅打电话的时候,我们几个刚从地里回来,你舅说你没考上,我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幸亏你考上了,你爸那时候正在院子里打咱家那头大黑猪呢,上午它自己从猪圈里跳出来,把院子里弄得乱七八糟,菜都给啃了,你爸一高兴,把棍子扔了,猪也少挨了一顿打。
从七月到九月,在花生地里薅草薅了一个多月,收拾行李,登上火车去报道。平淡如流水划过,没留下什么痕迹,只记得夜里空调开得很足,冻得我把窗帘拉过来盖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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