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半躺在阳台的轮椅上,皱皱疤疤的头颅如失去水平的土豆,一波三折的皱纹中布满了褐色的老人斑,两只深陷在青黑色眼眶的灰乌乌的双眼,看着玻璃外被沙尘染出了黄橙橙的天空,太阳失去了往日的色彩,白森森的光落在轮椅上,照在了他挂满斑驳的脸上,扁扁的嘴巴半张着,在阳光中如幽深的黑洞,间或从黑洞中传出呼噜呼噜的喘息声,那浑浊双眼中闪过刹那的光,表明在这皮囊的深处还在喷薄着炙热的岩浆。
那年的沙尘暴真猛啊。老张含糊不清地吐了一口气,双眼跳动了一下,又紧盯着外面那不断变幻的天空。
六岁那年的春天,那天的沙尘暴把整个天空遮挡的严严实实,大风带着砂粒肆虐在敲打着挡在它前面的所有物体,他被砂粒敲打的哇哇大哭,尘土灌到嘴里在牙齿中发出碜人的声音,父母只得将他裹在了羊皮中,把他绑在了驴背上,艰难地踏在逃荒的路上,傍晚时分,灰头土脸地来到了小元村父亲二爷的家里。氤氲的蒸气包裹着远来的客人,炕上那外沿点点巴巴的褐色瓷盆内堆放着圆实的白馍馍,像小元山山头上的积雪。馍馍上丝丝蒸气充盈着窑洞,香味在蒸气的带动下,不由分说地扑向了他口鼻中,惹得不争气的小肚子咕咕地发生抗议的声音,坐在炕上的他盯着香喷喷的白馍,淌着发酸的口水,伸出了小手,好似要抓住眼前的白雾。
一个头发黄黄的小女孩站在窑洞的地下,盯着炕上有点模糊的小孩子,看到他伸出的小手,她走到炕沿边,从盆中拿起一个馍馍,招着手让他过去,他怯生生地摇着头拒绝了。小女孩爬上了土炕,把馒头按在他的手上,伸出手指在他的前额上来了个响亮的脑瓜蹦。
他委曲地看着坐在炕上谈论着家事的父母和二爷,看到他们没有理会他俩,只能扁着嘴、衔着泪乖乖地来到小女孩的身边,大口的啃着手中的馒头,惹得小女孩也拿起了馒头吃了起来。
这个女孩就是他的小姑,父亲二爷的女儿,从此小姑就成了他的玩伴和头领。
夏日的麦田在风的吹动中,跳着独特的舞蹈,如潮水般的翻腾,整个麦田荡漾在风的肆虐中,一波波的麦浪反射着白色的光芒,好像看到了风的影子,小姑带着小年老张爬在麦田中,麦穗和叶片划在了他们的脸上,他俩耐心地爬在那里,看着悬飞在天空中叽叽叫着的小鸟。多次的观察和寻找,他俩终于找到了麦苗间用茅草编织的鸟窝,几只灰色带有黑斑的鸟蛋静静在躺在圆形的草窝中。
秋天的风,把大地吹出了金黄,也吹熟了麦子,小姑带着他将黄色的麦穗摘了下来,装在帽子中,找些许的干柴,麦穗倒在干柴上,干柴燃着后,灼烤的麦穗很快变成了焦黑。小姑将焦黑的麦穗放在老张的帽子中,用两块石头夹着帽子搓揉,打开帽子,乌黑帽子内金黄色的麦粒成了他俩的美味。
到了冬天,小姑带着他在雪地中堆雪人,打雪仗,捕小鸟,每天都有好多好玩的事情,让他每天都感到快乐。
两年过去了,小姑个子突然间蹿得很高,再也不是那个头发黄黄的野姑娘,小姑变得如柳枝的婀娜,莲花的妩媚。她不再带着他找鸟窝,烧麦穗,也不会带着他满世界乱窜,小姑安静了。老张实在无聊,找一些简单的借口去蛊惑小姑与他一块玩,小姑总会毫不客气地在他头上来一串脑瓜蹦。
他再也不敢骗小姑出去玩。可是在无聊时会来找他,她高兴或生气时都会给他一顿脑瓜蹦。他只得乖乖地走到小姑身边,等待着那顿脑瓜蹦。
这一年夏秋之交的清晨,天空还蒙在星辰闪闪的睡眠中,只有东方的天边扯起了睡眼朦胧,急促的马蹄震得窑洞瑟瑟发抖,轰鸣的马蹄声惊醒了村里的人们,父亲惊慌地背起还在睡觉的他出了门,一群马匪朝着村子里急速奔来,忙乱中的父母顾不上给他穿上衣服,惊慌失措地跳过门口那个水壕,钻入了齐腰深的麦田里。
傍晚土匪终于离开了村子,父母小心地返回,刚进村就看到二爷家门口站着许多村民,父母知道二爷家肯定出事了,没有顾得上回家,就直奔二爷家而去。
二爷家中,二奶奶坐在地上嘶哑地哭泣着,显得有气无力。二爷的脸拉得长长得,不停在用长长的烟袋吸着呛人的兰花烟,几个叔伯站在地下,给二爷和二奶说着宽心的话。
小姑被土匪抓走了。这几天正赶上小姑例假到来,肚子疼痛的小姑跑不过马匪的马蹄,最终被马匪抓走了。
二爷花了不少钱央求中间人,希望土匪能够放过小姑,最后得到消息是让他们五天后来赎人。那天二叔的父亲和几个叔伯带着赎金跟着中间人走了,第二天父亲和叔伯回来了,小姑没有回来,二奶当场晕了过去,一家人忙着抢救二奶,整个场面乱作一团。
“小姑怎么没有回来?”他有点心悸地问父亲。
“回家去,还嫌这里不够乱。”
父亲恶狠狠地瞪着杜老爹,吓得他赶快离开父亲二爷的家,回到了家中。
不甘心的他终于从母亲的嘴里得到了答案,小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老张听了很生气,怎么不带着自己一块去呢。他太了解小姑了,凡是她去的地方,肯定很好玩,等他长大一定要去找小姑,问问她为啥不带着他一块去。又过了几年,老张懂事了,才知道小姑死了,被那些马匪折磨死了。从此他心中痛恨着马匪,每当想到小姑时,他就想着这些年小姑带给自己的关心和爱护,想着有小姑时的快乐。从他知道小姑的死讯后,他把为小姑报仇的心思深埋在心底。
午后的太阳举着闪着银色光芒的鬼头刀,狠狠的砍在小元山上,在黛色的山坡染出了白森森的的光芒,日头已经偏西,睡足了午觉的村民,拿着锄头从家里走出来的村民,被一队保安队的骑兵堵回了村,紧接着远远传来枪声和马蹄声,一队队骑兵从小元村的西边风一般的卷过,卷起的黄土一缕一缕地飞扬在村子的上空,好似春天扬沙中形成的几股旋风,将小元山和它山脚下的小元村上空犁出了斑驳的色彩。几股骑兵汇集在小元山东北的山坡上,阵阵枪声伴着撕杀声,让躲在家中的村民战战兢兢,在一波波的枪声和喊杀声中,老张为小姑报仇的心思如山火般地燃烧着,灵魂在灼烧中战栗,他坐卧不安地盯着枪声阵阵的东山坡,马刀闪耀的白光好像刺激了他,猛地来到了院中放置的磨刀石边,狠狠地把剪羊毛的大剪刀按在了磨刀石上,摩擦声像一把弯弯的镰刀不停地勾扯着人的心,瘆人的发出毛骨悚软的声音,剪刀在强烈的日光下闪烁着千万朵银色的光芒,锋利地发出呜呜的响声。他眼前仿佛看到了小姑半怒半怨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背后是无尽的血色荒原。
夏日的晚风把枪声呐喊声从东北方远远地带走,老张血红的眼睛如吃过人肉的野狗,手里握着那把打磨得闪着青光的剪刀,匆匆地冲向硝烟还没有消散的小山坡。马蹄犁过的小山坡,狼毒花横七竖八地铺满了平缓的山坡,十几个土匪如麦个子般躺在了坡上,涓涓的鲜血在色彩斑澜的狼毒花中怒放。
老张的到来惊醒了假死状的土匪,看着一副村民样子的老张, 三个受伤的土匪从地上呻吟地爬起来,呼叫着救命。老张满眼充满了黄昏时的血色,他看到了小姑爬在麦田中,双眼盯着悬飞在空中吱吱的小鸟。他挥舞起那把寒光刺眼的大剪刀,轻松地穿过那毛绒绒紫乌色物件,如穿过茅草编织的半圆形鸟窝,挑起了柔软的布满红色花纹的鸟蛋。在凄厉的呼求中,西下的红日,把土坡笼罩出一片红色的朦胧。
老张缓慢地走下土坡,感觉到脚下的土地是那样的松软,如陷入了山后的沼泽中,每一步都让他心惊肉跳,半张着的大嘴如破风匣般地呼呼喘着粗气,他的心在嗓子眼剧烈地跳动着,堵得喉咙又干又涩。他耳边传来清脆的的嘲笑声:臭小子,怎么这么怂。这是小姑的声音,小姑看到了自己,她一定很欣慰。他挣扎地发出最后的力气,在一双双村民躲闪的目光中,回到了小姑气息即将完全消失的窑洞中。
老张的凶名很快在小元村传开了,人们不敢正视他那充满血丝的眼睛,即使相遇后也显得很不自然,不愿和他打交道,他的名字成了全村人的忌讳,村里人私下来称他为“骟蛋人”,骟蛋人让小孩子听了谈虎色变。
别哭了,小心让骟蛋人听到了把你抱走的。村民李义的女儿吓唬着爱哭的女儿,听到父亲的话,女孩子用小手将自己的嘴堵了起来。
骟蛋人最喜欢端碗在外面吃饭的孩子,让他看见就会把你抱走。张文元担心儿子端碗到外边吃饭打了碗,儿子听到后,乖乖地坐在了炕上。
大凡用来吓唬小孩的东西,一般都不是好东西,如凶神恶煞,如豺狼虎豹,老张成了与这些东西齐名的存在,他阄杀了三个为害一方的土匪,却成了比土匪还要恶劣的恶人,他没有一丝悔意,觉得心胸舒畅了许多,真得好快意。
老张离开小元村,在村民惊喜的神情中离开了。没有老张的小元村,村民们再也不会躲闪他那狰狞血红的眼光,松口气的村民终于可以把紧并的双腿可以放心地叉开了。
离开了小元村后,来到了一个叫西壕村,这个离小元村有着六十多里的村庄,这个村庄紧邻一座叫银汞山的大山,银汞山流下来的洪水从北向南流过,在西壕村东边还有一个村庄,据说以前这两个村庄本是一个村,有一年发水,银汞山流下的洪水,在村庄的中间冲出了一条深沟,从此每看山上的水总是从这条沟内流淌,自然形成了隔沟相望的东西两个村庄,沟壕东边的叫东壕村,西边叫西沟村。
西壕村王家富是一个大户人家,每年都要雇许多的长工和短工,他成了王家富家中的长工。王家虽然是西壕村的大户人家,只是在村里土地比别家较多一点而已,子女们其实与其他村民差不多,都会一样的下田劳作,并没有养成小姐公子的做派。
王红梅是王家富家的二女儿,年方十七,正是妙龄之际,周边有意者多有提媒,王家觉得大多不太合适,也就没有应答。他觉得女儿婆家家境并不重要,关键是看女婿的能力,他家也是在自己一手操持下才成了西壕村大户,因此他更看重女婿的人品和能力。
老张不善言词,劳作不惜力,农活做的干净利落,王家富对他很重视,干了一段时间后,就让他带着其他雇工干活。雇工们虽然都是苦出生,大多年纪比老张大的多,他们感觉老张就是个黄毛小儿,现在居然当起了自己的领班,挣的比自己都多,有些不服的雇工就会用农活来刁难他,老张不会说太多的言辞,只是接过那些农活,做得又快又好,从此他在雇工中有了自己的威信。再加上老张处事公平,干活不耍滑,雇工们都信服他。
王家也是从王家富才发家致富的,注重勤俭节约,在王家雇工和主家都在一个大屋吃饭,饭菜是一样的,日子久了,家人和雇工好似一家人。
老张长相并不英俊,但也敦厚壮实,眉眼间时常流露出一丝英气,农活做的好,为人又厚道,大家伙们经常夸赞,自然引起了王梅花的注意,她喜欢听到别人夸赞老张,一天看不到他,自己心里感觉少了点什么。每次雇工作回来吃饭时,她会有意给他多添点好吃的东西,日子久了,老张也感觉到王梅花对他的好,其实他心里认可王梅花,她没有大家女孩的娇蛮,人不仅长的好看,做事也利索,他偷偷地把王梅花留在心中,不敢有一点流露,知道自己只是个长工,王家不一定看上他,再加上自己在小元村里的名声,王家肯定不同意,他把自己的心思牢牢地压制在心中。即使雇工们开他与王梅花的玩笑,他也是红着脸不敢表露一点爱恋。
王家富能成为西壕村的大户人家,并不是一般人,女儿的那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自己的眼睛,雇工们的玩笑和老张的表现,早已进入了他的眼帘,其实他早已对老张做了调查,听到了他那“骟蛋人”的绰号,王家富并没有像村民们那样害怕老张,反而很欣赏他的敢作敢为,认为他是一个重情意的年轻人,王家看好年轻的老张,认为自己的闺女跟了他,肯定不会让她吃苦,这样他也放心了。
王家富向老张家提亲的消息,震惊了小元村的人,他们不敢相信老张这样的人,居然还有人来亲自提亲,有的人还悄悄地对提亲人说了老张所做过的事情,来人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这让小元村的人们觉得很好奇。
老和王梅花在西壕村成了家,他的父母随他来到了西壕村,虽然小元村离西壕村只有四十多里,他再没有回过一次……
老张的喉咙里发出嘎嘎的响声,涎水从扁瘪半张的嘴里流出来,细丝从轮椅上垂到了阳台地面的磁砖上,如鸡蛋清一般,交织着沙尘暴的泥砂和小姑给的白馍。他看到了那个头发黄黄的小女孩,那个女孩在花丛中跳着,只有他知道小姑在舞蹈,他看到小女孩周围许多吱吱叫着的飞鸟,间或落入花丛中,倏然穿入了蓝天上。
小姑真的找到一个好地方!半张的嘴巴中发出了呜呜的声响,灰乌乌的双眼躲到了树皮中,离开了最后一丝的光明,熟透的干土豆轻飘飘地垂在了轮椅一侧,白森森的阳光照射着圆张的嘴巴,一丝丝白气在光线中弯弯曲曲地徘徊,阳光在枯井中抖动着,那深不见底枯井。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