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林生斌被骂上了热搜，在他的诸桩莫须有的罪名中有一条是“理发托尼傍上白富美”，并对他尽情揶揄了一番。我想到我认识的理发师，很想为他们写点什么，因为我感觉过了这段时间我可能就再也写不出了。
我去理发的地方是一家连锁店，除了理发还有美容养生等项目，理发的是清一色的男性，而美容师都是女的。去年疫情期间关门数月，等再开张时已经换了一批人，我跑去理发，门店经理往墙上的一排挂牌一瞥，就高着嗓门喊某某为我服务。
他们这叫翻牌，对于新客户，翻到谁的牌子就轮到谁提供服务。给我提供服务的叫小Y，他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是染了一头黄发，看起来略有点土。我坐着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小Y戴着口罩，看不清长啥样，我对他的长相也不感兴趣，至于他跟我说了些什么我充耳不闻。
隔了一会儿，他终于引起我的注意了。因为他小心翼翼的问：“你是个很难接近的女孩子吗？”我觉得他的问题有点好笑，因为我不是什么“女孩子”，我是中年妇女，阿姨。我没有回答，他也就不敢再问了。
隔了一段时间再去，我正在洗头，他冷不丁地从旁边跳出来，狠狠地朝我打量了一番（因为我仰躺着，他坐在我边上脸正好对着我），说：你是没睡好吗？黑眼圈那么重！然后这回不用翻牌了，我算他的老客户了，洗完头他已经等在那里了。
时间久了渐渐地也就有了交流。他喜欢给我讲和他前任的故事，我感觉自己在窥探别人的隐私，但他既然愿意讲我就听着。但两人交流多了，门店经理就不乐意了，时常过来打探一下，看看我们在说些什么。小Y当然也不是傻子，待经理过来，他就适时地向我推销项目，理发师光有技术是不够的，必须擅长推销，因为他们的工资是与业绩挂钩的。
现在这些门店，理发师只有开始几个月是有底薪的（很少，也就三千来块吧），之后就处于零底薪状态，所有的工资都必须靠自己做出来。所以工作的关键任务就是忽悠客户充卡，因为温饱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但小Y和我闲聊不完全是为了让我充卡。这点我倒是不怀疑，因为那些只是想让你充卡的发型师是比较单刀直入的。他们会表现得很热情，但那纯粹是工作需要，他们的热情是要立即有回报的，通常服务到差不多结束的时候就原形毕露了，向你推销各种项目，絮絮叨叨的说个不休。
小Y推销项目的时候从不絮叨，但总能让你感觉自己有这个需求。或者说他不是在刻意推销，而是站在你的角度为你着想给出的建议。又或者他已经历练得炉火纯青，毕竟他入行十多年，已经三十了。
在理发师这个行业，三十岁已经很老了，学徒工通常只有十六七岁，学成后不过二十出头，他们的黄金时期只有短短的十年。老了以后年轻的女顾客就不怎么愿意找他们了，绝大多数女人其实也是“颜控”，包括我自己在内。当然这话不应该从我这种阿姨的嘴里说出来，但年老的发型师从外表上看就不大干净，这同他们长年抽烟喝酒熬夜有关。他们比一般人衰老得更快，当我了解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后，我简直讶异于他们到了这岁数居然还能活着。
小Y絮叨起来，那就是在同你讲他自己的故事，什么高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因为他的女朋友不想念了。然后看我疑惑忙解释道，那是我的初恋。搞了半天初恋和前任是两个人。我说，你有那么多女朋友，他想了想说，三十岁经历了两段感情，其实也还好吧。来上海后的七八年他都一直没谈恋爱。他其实是个长得非常漂亮的人。我说，你把你的青春都献给这里了。原本只是我有感而发，随口说的。到了半夜看他发了朋友圈，配了几张照片，又写了一句话说自己辜负了青春。照片上的他看起来要稚嫩一些，大约是前两年拍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痞气。
但这只是表象，他其实是个很正派的人。我后来了解他以后惊叹于他居然比我们这些高学历的人还要正直，单纯到某种不可思议的地步。我们通常以为没文化的人人品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混成了一些个流氓阿飞。但这纯粹是种误解，他们只是我们中学时期每个班里都有的不爱学习、调皮捣蛋的坏学生。只是城里的孩子再如何读不进书，家长也会想尽办法逼着他读，花钱让他上各种补习班，送去民办学校，又或者让他出国留学，而乡下的孩子学习不好就别无他法，家长也缺乏读书改变命运的意识，或者说根本无暇顾及他们的成长，自己都在为温饱发愁呢。
在理发师这一行打工的几乎全部来自农村，而且还不是那些比较富庶的地区，而是中国最穷、最落后的地区。小Y就来自山区，一穷二白，直接就被归入农村剩男，找不到老婆的那种。他的前任的父母也是觉得他穷，坚决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我看网上说朱小贞的家人也是看不起林生斌，嫌他家里穷，只不过朱小贞更具有反抗精神，非他不嫁。
来了城里以后，他依旧还是找不到女朋友。理发师这一行起早贪黑的，起早倒还不需要特别早，但贪黑是确凿无疑的。因为白天做头发的人少，基本都要等到下班后，做个复杂点的烫染需要几小时，所以理发师的下班时间一般都至少在十点以后。店里还要开会，有时一开就开很久，回到宿舍都十一二点了，肚子饿得咕咕叫，然后要去吃夜宵，吃完夜宵回来已经半夜一两点了，可能还要排队洗澡，真正躺下睡觉的时间很有可能在两三点。
在这样忙碌的一天中，他们几乎是没有机会社交的。就连平时在店里，手机也都必须上交，防止他们上班时间聊天，所以长得再帅找女朋友也是一大难题。倒是可以找店里的美容师，但美容师有很多是不想找同行的，也觉得理发师太穷，而且就那么几个美容师，里面还包括已婚已育的。除此之外，他们能接触到的就是像我这样的顾客。但顾客都高高在上的，不会真拿他们当回事，朱小贞看上林生斌是个例外，绝大多数客户是不可能看上又穷又没文化的理发师的。
小Y每次看到我去都很兴奋，虽然聊天的内容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但他还是喜欢同我聊天。有时仿佛聊得不够尽兴似的，建议一起出去玩，慢慢聊。我知道他们放假经常会去外面活动，一般都是结伴而行，去KTV包房或者夜店。那时正逢郑恺在上海市区开了家夜店，据说很火爆，排场搞得很大，他们也去过一次。小Y说几时我带你去玩，但我查了下手机，发现夜店白天不开门，晚上才开始营业，而我晚上得在家看孩子，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我有时觉得挺奇特的，我同他不属于一代人亦不属于一个社会圈子的人，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代沟，只不过有些话，特别是文绉绉的书面语，他听不懂，需要想一些更浅显易懂的话来代替。理发师平时不需要看东西，连手机上班时都不准看，所以他们大多都处于一种半文盲的状态，只认识最常用的一些字。闲暇时他们一般都爱刷抖音，小Y知道我爱刷头条也好奇地问过我两次，但头条这样的内容平台对他来说太深奥了，他几乎不识字，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他就像生活在一间密不透光的黑屋子里，并不是没有思想，也会思考，也有各种丰富的情感，只是永远都在黑暗中摸索，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最终，小Y还是决定去创业，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去了那里以后给我发来一个猴山的视频，满山的猴子，说，我很想带你来看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觉得我会喜欢猴子。我听同店的美容师说，他辞职的那天早上咳血了。理发师基本都有胃病，小Y的胃病尤其严重，但他也不去看，可能因为没钱，而且看了也没用，医生肯定让他注意休息，但他根本没时间休息。
他让我想起老舍在《月牙儿》里写的那句话，大意是：赚钱是为了活命，但为了赚钱只能拼命地糟蹋自己的身体，这样反倒加快了死亡。老舍写的是旧社会的娼妓，新社会娼妓没有了，但这样的悲剧还在延续。许多劳动者为了活命，还是得没日没夜地干活，他们本该盛放的青春却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逐渐萎谢。
小Y走后，我又有了新的理发师，比小Y年轻，也有胃病，但还没严重到咳血的程度。发型师的平均年龄小于30岁，那些年过三十的，外表看起来就很苍老，完全是中年大叔的模样。他们服务的对象也逐渐从年轻的女顾客变成了中老年顾客，或者男性，而这些人的需求要小得多，所以他们的收入也会跟着缩水。最后只能被迫转行，至于转行以后从事什么，我无从得知，也许还留在城市，做一些强度相对较小的体力活，也有可能回老家种地，打零工或做点小生意。
昨天我又换了一个新的理发师，二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还稚气未脱，长得还算眉清目秀，没有胃病，但抽烟抽得有点凶。他说，你看我站在门口抽烟，就说明我心情不好，压力大，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才会抽烟。我不知道他所谓的心情不好是指什么，难道是为前途担忧？我觉得他想不到那么远。小Y过去曾对我说，我只要一想到以后就心里发慌。
我只希望他能健康得久一些，不得胃病，以后能找到更好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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